明朝建立初期,洪武帝朱元璋拟定的全国纳税田亩数为八百万亩,田赋为两千七百万担,将此作为纳税的标准确定下来。嘉靖以来,工商业勃兴,商业占国民经济的比重开始上升,社会经济结构发生改变,无论是经济总量还是从业人口都向商业转移。
当时海外贸易的利润率大约是150%~300%,盐业的利润更为300%~700%。有不少商人的资本已经史无前例地突破百万大关。
伴随着财富的剧增,社会变迁的一个重大表现是士与商的界限变得模糊。在晋商、徽商和江浙商帮云集的地区,流行一种“弃儒就贾”的趋势。官僚地主崇尚财货,与富商巨贾或订忘形之交,或结婚姻之雅。到了万历年间,几乎达到了“无官不商”的地步。商人子弟占到了进士、举人的四分之三,遍布官场。
万历时期的内阁首辅(礼部尚书兼中极殿大学士)张四维,在政治上,依靠舅舅王崇古(兵部尚书、陕西总督);在经济上,父亲张允龄、叔父张遐龄、岳父王恩、大舅子王诲、二弟张四教、四弟张四象都是大商人。王崇古呢?父亲王瑶、哥哥王崇义、从弟王崇勋、伯父王文显、姐夫沈廷珍和外甥沈江均也是大盐商。张家、王家在联姻的同时,还与大学士马自强家联姻,而马自强也是大商人。三家联合,几乎垄断了当时的盐业市场。
盐是一种关系国计民生的重要商品,甚至影响到国家的兴衰存亡,自汉代开始,就属于专卖商品。专卖制度形成了盐的暴利,盐税比农业税更为重要,占了国家整个税收的一半以上。万历年间的户部尚书李汝华统计:国家税收四百万两,其中盐税达二百四十多万两。
官僚商人垄断商业、控制朝政,造成大量税收流失。嘉靖名臣庞尚鹏就是因为得罪了盐商而被罢官。
社会财富的分配彻底向三个方向倾斜:官权、特权和土地。
民间的商业经济欣欣向荣,明王朝制定的收税额度是商品售价的三十分之一。就连这样低得可怜的税率都收不上来。奸商偷逃税款已成天性,外贸内贸的巨额利润,尽数落在官商的手中。
仅靠田赋、盐税、人头税的国家财政越来越紧张,朱翊钧更是面临捉襟见肘的钱荒。
万历年间,日本发动侵朝战争、宁夏副总兵官哱拜起兵反叛、西南杨应龙叛乱,朱翊钧被迫同时三路出征,史称“万历三大征”。
三征历时十余年,丧师数十万,耗银一千三百万两,终获全胜。而每年的国库收入只有四百万两银子,早就寅吃卯粮,还要修复火灾后的两宫三殿。在这种情况下,朱翊钧只好另辟财源,向蓬蓬勃勃的商税伸手。因为管理外库的户部不接受工商税,只收农业税。他想绕过户部,派宦官去各地开矿榷税,将收取的工商税直接纳入宫中的内承运库,这样既解决了宫中的开支,余者还可以补贴国库。他在跟首辅沈一贯商议此事的时候说:“朕以连年征讨,库藏匮竭,且殿工典礼方殷,若非设处财用,安忍加派小民。”
沈一贯及其他内阁成员均未反对。
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六月,朱翊钧派出了第一拨采矿的太监,御马监的鲁坤带着户部郎中戴绍科、锦衣卫杨金吾前往河南开矿,又派承运库太监王亮同锦衣卫官员张懋中前往北直隶的真定、保定、蓟州、永平开矿。
随之,大批矿监税使(即经济钦差)星夜促行,接踵赴任,所到之处,即自行创设衙门。
宦官泛称为内使或中使,中使可有随从百人,又可委任分遣官十人,分遣官也各有随从百人。一名宦官随带近千人驱使。这正是《红楼梦》所形容的“奴才还有奴才”的现象。
这些中使指挥不了地方官,大都是召集当地的市井无赖、亡命贱流以及罪吏,四处掠夺,以拓私囊。
明朝历史上著名的弊政“矿税使之祸”从此开始,也是百姓噩梦的开始,从而形成了对全国各地的一场“群虎百出,逢人咆哮,寸寸张罗,层层设阱”式的大肆掠夺。遂使三家之村,鸡犬悉尽;五都之市,丝粟皆空。真是矿使出而天下苦,更甚于兵;税使出而天下苦,更甚于矿。这场给整个国民经济带来灭顶之灾的大浩劫,覆盖了十几个省。
朱翊钧将所有的财政大权,包括事关国家命脉的钱粮赋税,都交由宦官负责监控。事实上,无异于羊入虎口。
因为宦官没有家眷后裔,没有其他指望,对钱财和权势的追求和痴迷超过了普通人。他们在取得一个发财致富的好机会时,就会无所不用其极。宦官奉旨出京,一路上笙歌聒耳、鼓乐震天,所经的地方官吏迎送,略有不如意,不论是知县府尹还是司道巡抚,任性谩骂。强索路金多到十余万,少也要几千。地方官吏不胜供给,只好盘剥小民。人民叫苦连天,怨声载道。
全国各行各业各阶层,无不受矿监税使及其爪牙掠夺之害。而这帮阉宦,不择手段地攫得大量财富后,最大限度地挥霍浪费,以满足自己的私欲。因为宦官只是奴才,不是主子,只管享受,不管收入,崽卖爷田不心疼。穷奢极侈,往往比皇帝更无忌惮。
仅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至万历三十四年(1606年),矿监税使进奉内库有黄金十二万两,白银五百六十九万多两,此外还有金刚钻、珍珠、水晶、宝石、红青、人参、琥珀、貂皮,不计其数。税使为了多刮钱财,关卡林立,名目繁多,凡舟车、庐舍、米、麦、菽、粟、鸡、豚、牛、马、羊、骡、驴……没有一样不纳税的,而官吏、农工也都成了纳税的对象。当时派出的税使,遍及一百六十多个州县,一年所得的银钱数以千万计,搞得民间百用乏绝,十室九空。
从远古夏商周起,就有大臣劝诫帝王的现象。明人言路嚣张,谁都敢骂,而明朝的传统即不因言获罪。朝中大臣争相暴风骤雨般地抨击皇帝,言辞之激烈,态度之强硬,在整个中国历史上是空前的。
山西巡按赵文炳痛骂矿监税使的爪牙:“竞攫,如肉入饿虎之吻,民输十倍,无一、二入官者。”
大学士沈鲤指出,矿监税使造成的后果是:“天下之势,如沸鼎同煎,无一片安乐之地,贫富尽倾,商农交困,流离迁徙,卖子抛妻,哭泣道途,萧条巷陌。”
李三才就任漕运总督,掌控国家经济大动脉,特别关注国计民生。在万历朝的高级官员中,他最早意识到滥收矿税将会带来的恶果。国家本来就有一套收税系统,皇帝派出矿税使,无非借矿税之名,行掠夺之实。李三才上奏疏指责皇帝:“自矿税繁兴,万民失业……征榷之使,急于星火;搜括之令,密如牛毛……上下相争,唯利是闻。”
不久,李三才再次上疏:“陛下爱珠玉,民亦慕温饱;陛下爱子孙,民亦恋妻孥。奈何陛下欲崇聚财贿,而不使小民享升斗之需;欲绵祚万年,而不使小民适朝夕之乐。自古未有朝廷之政令、天下之情形一至于斯,而可幸无乱者。”
朱翊钧仍无动于衷。李三才急了,奏章里的火药味更浓:“一旦众畔土崩,小民皆为敌国,风驰尘骛,乱众麻起,陛下块然独处,即黄金盈箱、明珠填屋,谁为守之?”
但李三才这一番慷慨陈词,朱翊钧却置若罔闻,不加理睬。
朱元璋以乞丐之身登上金銮殿,虽然成了富有四海的洪武皇帝,但世世代代遗传的贫民基因早就深入骨髓。为了缩减政府开支,文官很少,俸禄也极低。有限的人手要负责所有的地方行政事务,包括税收、审判、治安、交通、教育、公共工程和社会赈济等。
按照明朝的制度,皇帝是政府的唯一决策者。廷臣的奏章送到宫中,必须由“宸躬独断”。皇帝不愿处置但又不授权于别人,内阁的运转就会停顿。
万历中后期,出现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官荒。
朱翊钧深居后宫,不问国事,不补缺官。南北两京缺尚书三人,侍郎十人,科道官九十四人;全国缺巡抚三人,布政监司六十六人,知府二十五人。不仅衙署皆空,而且大臣纷纷封印,拜疏自去,国家机构陷于瘫痪。地方上的行政管理,只好由一个县的知县兼任邻县的知县。这个二货皇帝,居然认为少一个官,就少一分开销,天下的财富就多一份归他所有。因此,负责政府运转的职能部门无人负责,他故意不派官员接替,使整个明帝国处于典型的无政府状态。
明王朝的宰相不能单独行使职权,他的权力来自他自己的票拟和皇帝的朱批,二者缺一,宰相便等于没有能源的机器,毫无作用。朱翊钧的断头政治使二者全缺,全国行政遂陷于长期的停顿。锦衣卫没有一个法官,囚犯们关在监狱里,有长达二十年之久还没有问过一句话的,他们在狱中用砖头砸自己,辗转在血泊中呼冤。宰相们一再上奏章,请求委派法官或指定其他官员办理,同样没有反应。宰相李廷机有病,连续上了一百二十三次辞呈,都得不到回应,最后他不辞而去,朱诩钧也不追问……
明政府已成了一具断头的僵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