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乡那年,我妈刚从东海回来,带着我很窝火地住在舅舅家。有一次,我妈抱着我,坐在溪边望着几蓬摇摇摆摆的水草出神,杨青春过来了,他很不礼貌地盯着她,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妈瞪了他一眼,起身走了。
没几天,村里就讲起了一个笑话:杨青春说柳小兰像圣母,圣母是什么?是不是哪里的菩萨?
有人说,什么这母那母的,就是光棍想媳妇了。不知是谁最先想起来的:杨青春怎么能算是光棍呢?他是结过婚的呀。他这一说,大家也都想起来了,他的确是有过媳妇的,那时他还在城里上班,有一年回家过年,他带回了一个媳妇,后来再也没有在观音桥露过面了,恐怕早就散了。
没过多久,杨青春居然找人来提亲了,我妈一听是他,脸都气红了:他?你们以为我离了婚就是降价的大白菜吧?我就是嫁给这院子里的石磙,也不会嫁给他的。这时候,已经有人悄悄向我妈提过那个木匠了,她还在犹豫,担心继母难做,也担心继父和我的关系。
然后他就开始给我妈写信,一天一封,写好了插到舅舅家大门边的墙缝里,我妈草草看过,就递给我,教我叠飞机,叠纸船。
我妈结婚那天,杨青春像个傻子似的跟在送亲的队伍后面走,怎么撵都不回头,还边走边流泪,快到木匠家了才被人架了回来。这回他们全都笑得眼泪直流:光棍想媳妇想得哭了,光棍想媳妇想疯了。
没有一个人把他的眼泪和难过当回事,大家都想,反正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要是做出一点得体的事来,反倒有点不正常了。
有几次,我爬上木匠家院子里那棵香樟树,看见杨青春站在对面的土岗上,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个院子。
我去告诉我妈,我妈不承认,说我看错了。我努力地指给她,她却掉头就走。可有一天,我发现我妈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原来是杨青春站在那个土岗上。
从木匠家回来的路上,我就看见杨青春了。他站在河边钓鱼,看见我们,手里的钓竿突然掉了下去。这一次,我没有告诉我妈,因为她正在哭,她一路上都在哭着。
第二天,杨青春来到了舅舅家,他说上天可怜我,终于把你等回来了。也许是听了舅舅的话,我妈闷闷地坐了好一会,望着很远的地方对杨青春说,你要想清楚,我可是离过两次婚的人。他说那有什么关系呢?就算离了十次婚,离了一百次婚,柳小兰还是柳小兰,不会因为离婚就变成张小兰王小兰。
我妈抬了抬下巴,又说,我还有个宝贝儿子,他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杨青春说我会对他好的,知道视同已出这个词吗?你要是不相信,我可以不再要自己的孩子,这样你总可以该放心了吧?
我妈从远处收回了耳光,盯着他,然后就摇头:杨青春,你何至于这样?
我也不知道,我还想问你呢,你为什么让我变成这样。
我第一次见到杨青春是在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那次,我们的语文老师病了,一个细高个男人被请来代课,他就是杨青春。他很瘦,却很精神,一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眶里灼灼发亮。有人小声说,我昨天还看见他在耕田呢,今天却跑来当我们的老师。我们都很生气,我们已经三年级了,难道随便哪个刚刚丢掉犁尾巴的人,在池塘里洗洗脚,就可以走上讲台来给我们上课吗?他站在讲台上,一边大声朗读一边讲解课文。“朱德同志睡的是硬床板。”我们毫不客气地在下面纠正他:硬(en,第四声)床板!他看了我们一眼,说:应该是硬(ying)床板。我们固执地反对他:硬(en,第四声)床板!我们老师就是这么读的。他放下书本,看了我们一眼,摇摇头,不对这个字再作追究。我们胜利了,相视一笑,从此越发瞧不起他。下课了,他走下讲台和我们套近乎,他说,现在这教材编得越来越差了,里面的文章,有些还不如我写的。我们一起羞他:你能写文章?吹牛不打草稿!第二天,有人带来了新的消息,说这个代课老师确实写过文章,邮递员还给他送过几次汇款单呢,就是稿费。还说他看过很多书,他家厕所那面墙的墙缝里,插满了各种书报,拉屎的时候,随手抽下一本来看,拉完了又插回去。
杨青春似乎有点话痨,整整一个上午,他不停地念叨着给我转学的事情,我说你别白忙了,我不想读书了。他的眼睛瞪得有鸡蛋那么大;你不想读书?这么早失学,你将来不就是文盲吗?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当然有我的道理,一是没钱,每学期都会被老师一次又一次点名,一次又一次从课堂上赶回来,找家里人催要学费,真丢人。二是读书没前途,村里一个人好不容易读到大专毕业,也没在外面找到什么好工作,最后在县里一家私营企业找了个差事,没多久,那个小老板犯了事,屁股一拍丢下几十号人跑了,他又失业了,直到现在还没事做。
杨青春不由分说,开始给我联系离这里最近的一所中学。再过几天,我就得去上学了。能把我这个不想读书的人弄进学校,他似乎挺得意,觉得自己很有功劳,大太阳底下,人家都在田里干活,连我妈都下地干活去了,他却拉着我在院子里讲闲话。他对我妈说,我得和儿子培养培养感情!我妈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尽管他们结了婚,尽管他准备把我当成他的亲生儿子,她还是不大喜欢他,很少跟他讲话,即使讲话,也是先白他一眼才开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