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子,我希望我们既是父子,也是朋友,你看过外国的电影吗?他们的儿子都可以直呼父亲的名字,我们也可以这样,你可以喊我杨青春,也可以喊我老杨,我不介意这些,我不看重形式。我听了忍不住想笑,他可真有点不同寻常啊,我第一次领教了什么是文疯子。
我当然不会直呼他的名字,更不会喊他老杨,我想,你说得好听,真要喊你的名字,就算你不在乎,你父母还能不在乎吗?我妈还能不在乎吗?她嫁给那个木匠时,就因为我不喊他爸爸还打过我呢。
他似乎很喜欢说话,一张嘴巴不停地哇啦哇啦,他说话的方式跟观音桥人不一样,究竟不一样在哪里,我也说不清,只觉得他有时像个孩子,胡说八道,有时又像个老师,一本正经,还有些时候,觉得他纯粹就是疯疯癫癫。
虎子,你喜欢我们观音桥吗?我很喜欢,我特别喜欢观音桥的风。我能猜出哪阵风来自哪里。有点清甜的风肯定来自隔壁的黄金堂村,那里有大片大片的梨园。有一阵风有股麻油的香味,肯定是从南面来的,那边有个日夜加工的榨油坊。还有些时候,风里有股药味,肯定是从药材收购站那边吹过来的,外面的人都喜欢来观音桥收购药材,因为观音桥风大,大风过后,一斤就变成了八两。
虎子,你知道牛为什么会流泪吗?风吹的,风把牛吹成了风泪眼。你知道为什么有人是麻脸吗?也是风吹的,风吹起来的沙子打在脸上,天天打,月月打,年年打,就把人打成了麻子。
你相信吗?风还可以把衣服吹烂。有一天,我站在高岗上,面朝着风,解开衬衣,举起双手,大风把我的衣服吹得啪啪作响,像领导在发表讲话。举了一会,我放下双手,发现我的衬衣被风吹裂了几道口子。
我拼命控制自己,还是把肚子都笑疼了。风能把人的脸打成麻子?风能把衣服吹破?他可真会吹牛,而且是别人从来没有吹过的牛。
你终于笑了!杨青春说着,也咧开嘴笑起来。他的嘴可真大,笑起来的时候,嘴角都快扯到耳朵那里去了。看着他的嘴巴,我又笑了起来。
爷爷光着脑袋从田里回来了。他的帽子被风吹到池塘里去了,他得把它捞回来。杨青春赶紧递给他一根长长的竹竿。爷爷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重重地夺过竹竿。看样子,他对杨青春这个新郎官可不怎么的。
他很神秘地把我叫到他的屋里,拍了一下装订起来的稿纸,叉着腰,很神气地说,你父亲可不是一般的等闲之辈啊,这些都是我的作品。又从抽屉里摸出几本杂志,说你看,这里面就有我发表的作品。我好奇地翻了起来。
不过,这都是我年轻时写的东西,这两年我写得少了。他有些沮丧地说。我回过头仔细看了看他的样子,有点不太相信。他还说,我这辈子肯定会写出一部伟大的作品来的,我一直在构思这个东西,到那时,你就不光是虎子了,人家会说,看,他就是那个作家的儿子。
我把他说的话讲给我妈听,我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他要是能当作家,我就能拿锄头把绣花。
结婚没多久,我妈就嚷着要出去打工。她说,不出去挣点钱怎么行呢?田里又长不出钱来。
杨青春说,又不是没饭吃,要钱做什么?不挣钱,不消费,一样可以生活。看得出来,杨青春不想让她出去。
我妈气得噎了一下,半晌,她慢悠悠地说,只有牲畜,才是不挣钱,也不消费的。
在家一样可以挣钱,我们可以多种些油菜,可以种黄姜,可以养猪养鸡,可以养鱼养虾,为什么一定要出去挣钱呢?难道外面遍地都是黄金专等着你去捡?
说得好听,在家这么容易挣钱,你还穷得只有一条裤子穿?
不是没有你嘛,我一个人拼命干有什么劲。
懒得跟你说。我妈白他一眼,转过身去梳头,她的头发长长了,染过的黄颜色褪到了发梢上,新长出来的却是油墨一般的黑。
杨青春在她头上拈起几根,说秋天来了,茅草尖子黄了。
我妈打了他一下,说:滚一边去!
他不仅没有滚到一边去,反而凑了上去:要不,我跟你一起出去打工,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是新婚呢,你就忍心撇下我一个人?
我妈把梳子一扔,说:你不是答应得好好的,替我教育好虎子的吗?你要是反悔的话,我们不如现在就分手,我不怕离三次婚的,一次是离,十次也是离。
杨青春从地上捡起梳子,塞到我妈手里:谁说要离婚了?动不动就离婚,你以为这样就很有志气,很勇敢吗?
我妈的语气又软了下来,说,我反正把虎子交给你了,除了你,把他交给谁我都不放心,虎子心善,他将来会报答你的。你对他严一点,让他好好读书,放学回家,咐咐他多做点事,这样你就可以腾出时间来当你的作家。
杨青春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第二天一早,我妈去坐车,我和杨青春去送她。她悄悄对我说,你记住两点,在这个家里,一要勤快,二要嘴甜。我把脸一扭,她已经不是第一次对我交代这些了。
田里的谷子已经收起来了,爷爷吩咐杨青春去田里架碾子,碾平了取一田砖,趁这秋高气爽的天气,把砖晾得干干的,准备盖房子。爷爷每吩咐完一件事,都要加一段评论,所以院子里老是他的声音。
屁股大点地方,挤得像鸡笼,你也看得下去!生为男子汉,一生一世无非是弄个好住场,娶房好媳妇,你倒好,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住的房子是父母盖的,娶的媳妇是人家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