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清明》1994年第01期
栏目:中篇小说
榆扛锄出门,遇村长鹏。鹏说榆爷你得去瓦口寨开会。榆说我不去,豆地的草嗷嗷叫地长,我得治治。鹏说开会选乡长,你是人大代表,不去哪行?榆说谁选的我当代表?鹏说榆爷你大清早讲醉话,三天前你就是代表啦。榆说那我也不去,恁热的天,来场雨,草更疯长,秋天的公粮你替我完?村长说晌午有饭有酒,还发纪念品。榆说:去。
毒日头,蜇人头皮;燥风化作热气,蒸人。乡会议室的吊扇呼呼飞旋,也无凉意。榆进屋转了一圈,见几个年青人正打牌,都不认识,便又踱出,去院中树荫下,人群中瞅见个相熟的邻村老伙计,偎上前说:吃过啦,二?二说没吃,晌午吃好的。榆笑笑,圪蹴地上,腰间拽出烟袋,捧住猛抽。
磨蹭至晌午,会还没开。高音喇叭坐树杈上和知了赛腔,一会唱戏,一会唱歌。榆说啥时候能开会?二说老屌知道。吃瓜吃瓜,不等啦!有人一吆喝,院内人屋内人便齐涌至会议室门口。一排长桌上,摆着一溜黑皮西瓜。一汉子挽袖捋臂,扬起一把铁片刀,嚓嚓嚓,只见大片闪闪亮亮,起起落落,瓜们裂开,露出红瓤黑籽,瓜块匀称,不歪不斜。榆说:刀法不赖。二说:这人今儿个赚狠啦,那边还有半四轮车西瓜,保准又是乡里谁的亲戚,真会做生意。
瓜吃罢,每人发一红布条,上有黄字,别胸前,闹哄哄进屋开会。榆和二挤至最后一排,坐下。榆问秋庄稼咋样?二说不孬,才旺,就是草多。榆说今年草是多。又问种几亩棉花,二说九亩。
前头人忽地站起,榆不知出了啥事,翘首四顾。挨边的村长鹏说:榆爷,起立啦。榆和二便站起。屋暗,榆模糊望见前面墙上有一面旗,红红火火;主席台上一溜人脸,白白黄黄。会议室一下子变得极静,榆就有点心慌。
——鸣炮!奏国歌!
鞭炮炸响,有硝烟味儿钻鼻,喷香;音乐响起,浑厚,执着,一波一波在榆胸中跌宕。榆直直楞楞站着,突然间想哭。每年,榆握镰立站地头时,眼望一片金黄的麦田,热风吹过,麦流一波一波起伏,搅动股股麦锈味麦粒味热土味呛鼻,每当这时,榆都激动得想哭。
便漾出两窝泪,在眼眶里盈满。
——坐下。
二说热呢。榆说是热。便抹了一把湿脸,捧起烟袋猛抽。二,上年棉花弄几个钱?二说种三亩,去这去那,实挣一千三。榆说不少。二说啥不少,不够俺小媳妇的见面礼!往底花钱地方多着(口来),愁死人。榆说愁啥,都这样,活着就图这个趣儿。二说早不如给他买个四川蛮子,撑死才花两千块。榆说你胡扯啥,买人犯法不说,还不保险,“放鹰”的多,俺红村弄来八个,就豁的媳妇过住了,那几个都走啦。
榆爷,小声点,就要选乡长啦。村长鹏用膝盖碰碰榆。榆说选呗。二打了一个西瓜味儿的嗝,说:听讲春天红石头的媳妇打台湾来啦,真的?榆说是真的,还带来了她男人。二说石头哥命真苦。榆说是苦。
人声骤哗,桌椅乱响。榆问:散会啦?鹏说:散啥会?选乡长啦。遂递给榆一张弱黄色纸片。榆说干啥?鹏说你同意谁当乡长,就在谁名上划个圈儿。榆说你年纪不大还怪迂磨,我又不识字,你替我划。鹏问:你同意选谁当乡长?榆昂头,直脖,望主席台上一溜人脸,白白黄黄,模模糊糊,看谁都象乡长。榆瞅得眼累,说:选谁都中。鹏气得眼斜:榆爷,你咋能这样说话?榆就笑了:鹏儿,你选谁我就选谁。
鹏掂笔在纸片上圈圈划划。
散会,稍歇,酒菜就上来了,一托盘一托盘的,会议室摆了十几桌。半斤白酒下肚,榆还没酒意,只有汗珠在鼻尖上滴挂。鹏说:榆爷你别喝白酒了,天恁热,喝点啤酒吧。榆说:啥啤酒肉酒的,我不认。鹏递过一碗带沫的,说:榆爷你尝尝。榆浅抿一口,咂巴几下,“噗”地吐在地上:啥啤酒,涮锅水味儿!鹏说:还怕你喝得喽,这玩艺儿,消暑去火,压渴顶饿!报上说是液体面包(口来),营养着呢,你别品味,闭气喝它一碗!榆喝了一碗,直打嗝,有酒肉气自喉间挤出,肚里凉丝丝的,似觉有空,遂又喝了一碗。
饭毕,每人发一崭新黑提包。榆将包挎在臂弯,和二并肩走出会议室。二说:
还真不孬(口来),这样的会,天天开多好!
榆说:
你没喝多,净说醉话,哪能天天选乡长?
言毕,榆伫步自愣:
哎,我说二,谁是乡长?
二说:
老屌知道。
——吃瓜啦吃瓜啦!有人吆喝,人便齐涌至会议室门口。仍是一排长桌,上摆着一溜黑皮西瓜;仍是先前那切瓜汉子,挽袖捋臂,扬起那把铁片刀,嚓嚓嚓,只见大片刀闪闪亮亮,起起落落,瓜们裂开,露出黑籽红瓤,瓜块匀称,不歪不斜。榆边往人群里挤,边问鹏:鹏儿,谁是乡长?鹏斜他一眼,下巴朝那切瓜的汉子一噘:那就是新来的郝乡长!
榆至桌前拿瓜,看个真切——那汉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腰粗臂粗手指粗,一把刀耍得利索。榆瞅得眼花,心里暗自嘀咕;中,中,是个干大事的来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