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北京文学》2010年第0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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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部副部长李素梅在灵山村偶遇云山煤矿副矿长程嘉义,程却神秘地躲开了。不久后,程嘉义因受贿被检察机关带走,谁可以成为他的继任者呢?身为组织部副部长的李素梅不能再在选人上出错了,可她又该如何认清一个人的真面目?
苍苍莽莽的灵山横亘在面前。山沟间有一道碎石铺就的小路,路两边和沟壑旁生长着茂密的枣、槐、柞等树木及不知名的灌木。跳跃在枝间的斑鸠、麻雀、喜鹊快乐的鸣叫声,更显出大山的幽静。李素梅顺着山路往深处走,因为在那万绿丛中的山崖间,露出一角红墙黛瓦。这位共产党的组织部副部长虽然是无神论者,但也不妨碍她去愉悦一下自己,或者说就是无目的地闲逛。时至初秋,山凹间奔涌着凉气,登山还是有些热,她气喘吁吁地上山来。
她终于登入山门了。庙宇不大,烫金匾额:瑞云寺。题字者落了款,她知道那是县委书记的名字。庙门两边分别写着阿弥和陀佛四个大字。进了院门,呈现在眼前的是品字形殿堂,迎面是大雄宝殿。上联为:看破放下自在随缘念佛,下联为:真诚清修平安正觉慈悲。左侧是碧霞宫,右侧为三圣殿。大雄宝殿前一尊巨大香炉香火氤氲。这时,庙宇里有几位穿着摩登的女人和男人齐往外走,偌大庙宇里竟只剩下李素梅一个外来客。一位身着黄色僧衣的白胡子老僧惊异地打量着她。
“何方施主,你来了满院人自觉避让,定是来求神拜佛破解难题啊。”
李素梅出差或旅游多次光临佛界,五台山、九华山、普陀山都曾经登临,那儿已成旅游胜地,人满为患,去者多已完全与求神拜佛无关。她从不与僧人搭话。这时见满院只她一位客人,怕冷落了僧人,只得说道:“随便走走看看。”便往里走,而老僧却尾随着她道:“破谜开悟探苦求乐正是大境界,鄙僧冒犯了,你大概要遭遇到麻烦了。”
李素梅笑笑,这类事她见得多了。寺院门口或者进山道上,常有人主动搭讪:“算一卦,保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或者有意主动称赞她道:“好相貌,但是……”她都是嫣然一笑,自顾走开。她明白他们的伎俩。这时她信步踱到“功德碑”前,看见上面密密麻麻镌刻着重修瑞云寺捐款者的姓名。僧人却还在她身后念叨:“怕是你有噩缘了,要破解……”李素梅的闲适心境完全被他破坏了,不愿再听他的,连大雄宝殿也未进便走出了庭院。
她未曾料到在灵山村竟然碰上了云山煤矿副矿长程嘉义。僧人的什么噩缘、破解的话在脑海里闪现出来,反问自己,僧人的话真的有灵气吗?
山间的树木五颜六色,而村里的树正呈墨绿色。她在苍老的山村凸凹不平的路上走着,欣赏着迎面而来或者随身而去的青石叠就的院落,昂头望着路旁。院落里一株株枣树、槐树和红瓦青石的农家房舍,猪、鸡们旁若无人地从一个院落串门到另一个院落。忽然,她无意中一扭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眼前一亮:程嘉义!而程嘉义分明向她这儿望了一眼,然后闪身溜进就近的一座院落,石墙遮住了他的身影。
站在原处的李素梅这样分析:这人究竟是不是程嘉义呢?如果不是,他不会如此慌张,那分明是对认识却不想见的人才有的慌乱。有何不愿见她的事由呢?究竟是不是他,追进了院便知。她还作出这样的判断:如果刚才溜进去的那人不在院内,就肯定是程嘉义无疑了。这样想着便紧追几步,大声呼喊:“程嘉义——程嘉义——”
喊声在寂静的山村上空回荡,尖细而嘹亮。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些唐突,这往往是心血来潮时做出的连自己也觉得有些不妥的举动。她暗自责备自己,仍是紧追了几步,因为她有话要对他说。
怎么就来到了这个小山村,李素梅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早饭未吃,换上软底皮鞋,对丈夫刘旭说道:“我出去了。”刘旭怔忡忡看着她,目光中有几分哀怨,说道:“看来你是不准备回家了?爸爸叫咱们呢。”回答他的是“砰”的一声门响和匆匆下楼的脚步声。
李素梅早已十分厌烦这位小报编辑说的任何话。不是说话的内容,而是说话的方式和音调。这个厌烦来得更长久。他说话从来都不连贯,有时会这个这个这个……最后还是这个,没想起实际内容来。有的干部也这个这个的,但那是有一言九鼎的顾虑;而他是毛病,是思维紊乱。颤抖的长音,胸腔里像有痰,真让人得慌。他年轻时不这样,李素梅多次向同情自己的朋友这样表白,以求解脱误解。其实他年轻时思维就迟钝,很简单的生活常识往往搞不清主次,很简单的事情讲不清来龙去脉,能被他说得颠三倒四,意思完全翻个过儿。那时还不算太迟钝,现在却没有不迟钝的时候。干练的李素梅听他说话都急得慌,后来就从来不主动与他说话。姐姐就多次给她说,跟这种人过日子真乏味,无任何乐趣,一块儿干啥也不会高兴。近几年他倒学会了自吹自擂,往往说我爸爸那时候管多少多少事,这更让她恶心。
这天是周末,初秋特有的鲜亮的阳光洒满窗台,勤快的主妇们已经开始忙碌,楼梯间不断响起匆忙的脚步声,楼上楼下响起洗衣机叶轮转动声。人们在消除夏天的痕迹和准备秋天甚至冬天的衣被。李素梅把床单被罩枕套换下来了,准备要劳累一下自己的。刘旭的一句话却使她改变了主意,把该洗的衣物塞到瓷盆下的橱柜里。
刘旭对李素梅说的是:“今天那个女人要到家里来,爸叫我们过去。”
退休的市委组织部长刘金昌三个月前死了老伴,现在已经结上了新欢。据说那女人很年轻,也很漂亮。李素梅却深切地怀念病逝的婆婆,那位来自农村的善良的老太婆。她的音容笑貌宛若在眼前,从心里不愿见那个女人。好在刘旭理解她的这种心情,不再多说什么。
她走上亮丽的大街。大街上比夏日少了蒸人的暑气,多了几分秋凉。她见到一辆客车即招手登了上去。上车后才发觉不是要刷卡的市内公交,而是路过瑞云寺的远郊汽车。随便到哪儿去,她对自己这样说。车出市区几十公里,在金黄的稻田中保持着匀速行驶,歪戴帽的驾驶员却讲起瑞云寺老僧的神算。
说的是一个妇女不满意儿子的恋爱对象而求神算卦。老僧告诉她,你在那山脚下见到一个戴铁帽子的人,你跟着他走,迎接他的就是你的儿媳妇,保你儿子升官发财。妇人想,这大热天有谁会戴铁帽子呢?那还不热死,怕是唬人吧。在那山脚下见到一个人,那人买一只铁锅,举在头顶上,挡住毒辣辣的太阳。她就跟他走,来到一个小区,为他开门的正是儿子谈的姑娘。后来她儿子当了局长。
她现在见到了程嘉义,不知玄机何在。
程嘉义是她二十年前青干班的同学。虽说青干班是短训形式,只有半年,可全班五十余人当时是作为矿业局第三梯队培养的。都知道其中的大多数人会得到提拔重用,有的说不定能当上局级市级干部,今后也好有个照应。便都相处得很好。程嘉义和她是同桌,同桌的你便有更多几分温情。程嘉义人很热情,为人处世讲究,同学间办事从不推诿。她和他很能谈得来。而李素梅人生的第一次挫折就是在班上遭遇的。
上世纪80年代的头几年,保守和创新激烈冲撞,残留在人们头脑中整人的旧做法仍在被一些人无耻地使用着。在市青干班上,一次班后小组的理论研讨,使李素梅莫名地受害。正是人们的思想活跃时期,善于思考的她常有惊人之语。小组长在组长碰头会上如实汇报了,这也属正常。可是李素梅的观点一级级向上汇报,不知市里哪位领导批示道:“要教育其人,宜作长期观察。”这一批示的直接后果是,结业后的青干班学员有的未回原单位便分配到市委市政府重要部门,回原单位的也多是脱离了基层,或到机关或担任领导职务,唯有李素梅从厂团委副书记下到车间当了材料仓库保管员。她浑然不觉学习讨论曾引起市领导重视,竟以为领导是在考验青年干部。她一如既往地认真工作,竟把材料仓库建成市先进班组。后来记者了解了真相,问及她,她惊异道:“是啊,当时是这样讨论的,我也是这样说的,现在看来是对的。”她才知道了下到班组的缘由。李素梅一直不知道批示者竟是她后来的公爹刘金昌。他当时负责全市思想动态工作,针对思想界出现的几起越轨事件,时刻绷紧阶级斗争的弦。刘金昌至今已忘了此事,更不会知道当年曾批示要长期观察的是他后来的儿媳。不过李素梅从心里已经真诚地原谅了他们,认为他们也是在真心地工作啊,并无个人恩怨。她自从当上局组织部干部科长及组织部副部长后,时常告诫自己,对人的评价马虎不得,这会影响人的一生的。更残酷的是有的当事人会被误解一辈子。他会一如既往地拼命工作,投靠上级;那一纸评语让其历尽磨难,有的甚至永世不得翻身。直到灯油熬尽了,精力耗完了,看不到希望的曙光了,泄气皮球一般委顿下去。有的则反跳一下,号啕大哭那逝去的可憎的岁月。组织的力量多大啊。
二十年间人人都在变。李素梅结婚生子,由基层调到局组织部先任科长,后来又升任副部长,虽然中间有波折,总的来说还算顺利。而程嘉义也由科员升到副矿长。就在一个月前,她带着干部科科长刘允志去云山矿专程考查程嘉义。因为程嘉义精明能干,成绩突出,群众威信高,已列入局级干部后备人选,部里正准备为他物色继任者,只待物色好他便可以高升了。
正是在这个当口,在这个地方碰上他,他像是有什么不便叙谈的原因而躲避她。他的家及原籍不在这儿,亲属表中也无这儿的人;暂且不论他为何到这儿来,单凭他躲避她,就使她心中不安。她有义务告诫他,此时是敏感时期,大意不得。一点点小事有时煮熟的鸭子也会飞,一个不起眼的疏忽也会令领导改变主意,这种事她见得多了。她这样想着便紧走几步,朝程嘉义躲入的墙院追了过去。
院内空无一人。
山村小院十分简陋。三间堂屋紧锁着门,墙角一个木材垛,上边是新鲜的树枝,下边是褐色的陈旧木桩,门侧槐树干上拴着两只山羊,一地羊粪蛋儿,便再无其他。如果说刚才还怀疑那人的身份,现已确定那人是程嘉义了。西墙有个豁口,她扒在豁口外望,一个人影正拐入乱石嶙峋的山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