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梅在灵山村邂逅的正是程嘉义。
程嘉义上任的过程有些戏剧性。五年前的秋末,满地飞卷着枯枝败叶,他陪着他的上任任焕喜到局里开会。散会时他们被通知晚走一会儿,接着检察院来人把任焕喜带走了,自此就再未回矿。后查明他受贿八十余万元,另有三十万元不能说明合法来源,被判处十四年徒刑。紧接着组织部李素梅和刘允志来考查继任者。程嘉义因业务能力强,群众威信高,再加上组织观察多年,理所当然地接任。直到他接任好长时间,矿上有人在传播任焕喜被捕的消息时,闻者还以为是以讹传讹,说了一连串的没想到。在传播任焕喜被捕消息的同时,更热衷于传播他的善行。说他衣着简朴,在食堂排队买饭,在澡堂为一个老同志搓背等。
这种人被捕,令干部尴尬、群众措手不及,局组织部有被耍弄的感觉。
程嘉义接任五年来,踏实工作,夹尾巴做人,每次民主测评都得高分,人缘儿出奇地好。可是只有他本人知道,他很可能要出事,出大事。
两个月来,他突然莫名其妙地心悸,有时吃饭时心脏一阵抖动,惊得他失手筷子落地,批阅文件时头脑一阵空白,半夜会像婴儿惊厥一般,双手剧烈地抖动。一次夜间惊厥,胳膊肘打在爱人胸部,害得她乳腺发炎在医院打了三天水。一次爱人见他筷子落地,大惊失色,不由分说叫来120救护车,因为她了解那是脑血栓的征兆。到医院做了全身检查,一切正常。他心里明白,心中的阴影是挥之不去的。
他很后悔认识了自称是爱人表哥的张经理。就在他上任不到半年,具体说刚上任四个多月,本省南部某林场张老板走进他的家门。此人中等身材,很胖,白白净净,一副大老板神态。张经理只说是出差顺路来看看他们,随便带来干蘑菇、木耳等土特产,站一站便告辞了。没料到临近春节登门来了。程嘉义本能地存有戒心,他知道防微杜渐的道理,也知道一些干部被拉下水的过程。是否亲戚暂且不论(后来得知此人是爱人表嫂哥哥的同学),他估计很可能是冲着他的职权来的,心理便准备着推托的话,例如此事一人不能作主,要班子研究啦等等。好在张经理只谈友情不谈其他,也只带着并不贵重的土特产。
此人说话干脆,直来直去,透着豪爽和义气,像没有城府的样子,他对他产生了好感。后来又来了几次,也并未谈及业务上的事。一直到次年中秋节,他在蘑菇箱里发现了三万元钱,才警觉起来。他把钱收起来,准备退给他。又过了半年,张老板春节登门,又是不谈业务只送钱。程嘉义把上次的三万元共计六万元钱拿出来,虎起脸道:“你要是关心我不害我就把这钱拿回去,不是有句话吗,三万五万请坐牢。”
“我们是亲戚嘛,我也没叫你帮什么忙,怎么能谈得上那句话呢?”
“你是要干什么呢?”
“我们林场小学扩建,你给题个校名,这是润笔费呀。”
此后他心情紧张了一段时间,也准备好应付的话。好在他上上下下关系好,领导信任,群众拥戴。待他知道已经与张老板做了一笔生意时,方才大吃一惊。原来张老板打着他的旗号让材料科收了他一大批矿井下用的木柱笆片等材料。他连忙去材料库检查,令他欣慰的是质量是上乘的,价格也在合理范围内。他知道祸起萧墙的道理,一边受贿一边做着讨好群众的工作。要命的是张经理销来的材料质量越来越差,被他退回了一次,张经理才收敛了一些。随着受贿数额的增加,他愈害怕被群众揭发,因此更注重与群众处好关系。在工作上关心他们,生活上照顾他们,也不敢大胆处理犯错误的群众,生怕树起一个对立面。有时半夜惊醒甚至产生奇怪的想法,如果当初有人揭露了他,他才不至于收了如此大额的赃款。自己一向谨慎,为什么越来越胆大呢,党的教育,警示教育都接受过,为什么还存在侥幸心理呢?他粗略算了下,他已受贿一百四十万元至一百六十万元之间,这可是个要命的数字,不杀头也会伴铁窗终生。待到张老板的电话打不通了,联系不上了,他暗想果然要出事了。于是作了出现最坏结果的打算,他决定转移赃物。如果搜不到赃款,再加上自己死不承认,很可能重罪轻判或判不下去呢。
想到转移赃物,他便想起了一个人来。转移赃物也是有风险的,藏匿在不明的地下害怕灭失,时间长了容易忘记;转移给亲属又怕他们受连累。这个人他虽然不知道现在何方,但是凭感觉他仍存在这个世界上。
三十多年前的那场著名的大风暴袭来时,地主出身的乡村中学教师程学轩便觉得后背时时发凉。那种说理的斗争尚可闭起双目承受,那冷酷的心铁硬的拳头,他这羸弱的身子骨可担待不起。小将们总是提着皮带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没事就练习抽树干、抽球架,甚至抽狗。迎面踱来一只癞皮狗,冷不丁一皮带,狗惊惶地边回头张望边没命地奔逃。只要有人一歪嘴示意,几个愣小子就会扑上来,使他不寒而栗。在一个老教师被打死的夜晚,他心中想,只有避其锋芒留条活命,待形势平稳下来再作理论。他与妻子带着幼子程嘉义走上了流浪乞讨路。树叶黄了落了,小河封上了冰凌。程学轩着急的是,妻子将要分娩,便有意识地往大集镇走。大集镇的两派正闹武斗,经人指点,他来到山间瑞云寺。破败的寺庙甚是凄凉,泥塑被砸,庙门被烧,香案被掀翻在地。虽然只剩个砖瓦框,对于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安适的落脚点了。程学轩作起长远打算。在大雄宝殿角落里铺上划拉来的树叶,拖来香案挡在外边。仍是不满意。趁着夜色去山外灵山村的某处麦草垛上扯来金黄的麦草铺上,厚厚的,软软的。程学轩还十分惬意地抽起了香烟,心里说人不留人天留人哪。
程嘉义清楚地记得那个风雪夜晚,狂风卷起雪花洒落在单薄的棉被上,他冻得蜷缩在被窝里,还是瑟瑟发抖。父亲下山乞讨去了,母亲在痛苦地嘶叫,他不知如何是好。妈对他说,快叫你爸找人来。他在灵山村找来爸爸时,母亲已生下了一个男婴。他依稀记得几天后一个瘦弱的老太婆把他弟弟抱走了,妈妈流了许多眼泪。后来一伙人闯入瑞云寺,爸爸被抓走了。他和妈妈收拾东西匆忙往家赶,三天后回到家时,爸爸已被折磨死在学校水泵房,他们看到的是爸爸的尸体。那时连讨个说法的地方也没有,只好把爸爸草草下葬。妈妈自产后身体就垮了。八年前妈妈弥留之际对他说,希望能找到他失散多年的弟弟,亲口向他说一声妈妈在那个年代做了对不起他的事。弟弟是送给了十里洼一户崔姓人家,那山上出灵璧石,托在手里一敲当当响。
多年来他也曾动过寻弟的念头,可是想想又放下,总是没有付诸行动。后来便安慰自己,哪儿黄土不埋人?弟弟自有弟弟的福,他说不定过得比我还好呢。现在寻弟对于他有很具体的现实意义了,履历表中的亲属栏里没有他,亲朋好友也不知其人;弟弟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他理想的窝赃人。
寻弟的路山重水复。当年风雪夜,十里洼的崔老太婆抱走了男婴,如获至宝,她当晚并未回家,而是直奔离十里洼八里路的名唤新庄子的女儿家。女儿出嫁已有七年,但没有生育。几年后崔老太婆病逝了。他先是寻到十里洼,储满阳光的红脸膛的乡亲们矢口否认崔老太抱养过男婴,主观上他们并未扯谎。这条线索接上又断,断了再接。他第三次来到十里洼时,有人才提供新庄子的线索。谁知农村人口中的八里路都有十二三里远,当天下午他竟未走到,只好拦上汽车返回。待下一个周末他直奔新庄子。所有人一起摇头:本村绝无一户崔姓人家。看神色,他们不是在说谎。村民们上下打量他,像是在研究他此行的目的。他又是敬烟又是表白,终于感动一个老汉,老汉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这村里确实未有崔姓人家,不过有一户人家,女的姓崔,娘家是十里洼的。他才恍然大悟,问清住处他便寻到庄头,一看,竟傻了眼。这家人穷得没有院落,两间草屋低矮,一间屋没有门,门口堆着乌黑的草垛。他心中想弟弟要是在这家生活可就惨了。使他庆幸的是,这家的老汉告诉他,因自家穷,当年抱来孩子几个月就送给灵山村一户王姓人家了。他嘿嘿笑道:“人家给了我五十元钱。”
他为了寻弟第一次走进灵山村时,没想到竟碰上了李素梅。当时他隐隐看见一个女人走出集镇向灵山村口大十字走来,他迟疑地自语,这人竟如此像李素梅呀,不,她不会到这儿来的。咦,真像她,呀,真是她。待到他确认是李素梅时,第一个反应就是回避。他的寻弟之事不能让她产生任何联想,他是处事十分谨慎的人。于是惊惶地抽身躲入就近的小院,匆忙翻墙而隐身在山凹中。后连忙乘车回矿了。
程嘉义已经感觉到时间越来越紧急。要出事,原是本能的感觉。在官场混久了,他才想起百姓口头流传的,说是把干部都抓了,有冤枉的;隔一个抓一个,有漏网的。事人人都有,不过分大小之说。待到张经理的电话打不通了,他才觉得要出事则是实实在在的了。后来李素梅带着干部科长来考查他的继任者,竟使他惊出一身冷汗,误认为组织上已经察觉他了,只是未动他而已。他便又去了灵山村村委会,了解到他的弟弟先是参军复员,后到煤矿当工人了。使他意外惊喜的是,弟弟竟然在自己所在的云山矿,姓王,叫王合成。天下竟有如此巧事,老天真是叫我不破财了。他未敢暴露自己的身份,也未敢见王合成父母,匆匆回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