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现在所做的，都只是结果。也许你认为自己说得很完美，但其实你不知道，大脑究竟为什么下达了这个指令，是可以从结果倒推的。
——老姜
1.对抗：反审讯与震荡
姜老师走进审讯室，往顾三儿身边站定，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并把手掌控制停留在他肩膀上，感受得到他的体温又不给他任何压力，缓缓说道：“小兄弟，看得出来，你心里很害怕。”语气很慈祥，用目光自上而下温和地盯着顾三儿的眼睛。
顾三儿仰起脸，用异样的目光穿过乱蓬蓬的头发，打量着面前这个人，目光闪烁。顾三儿见面前的人没穿警服，也找寻不到自己所惯常接触的那些警察的气质。仰视的角度、肩膀上被安抚、语言的慰帖，让顾三儿莫名放松了心里紧绷的那根弦，虽然还在狐疑，但这种迥然不同的风格甚至让他临时产生了某种依赖感。这种压力被缓解的感受，在他已经因为绝望而死寂的心底和冰冷沉重的身体中，激发了一丝暖意。他的眼角处，竟然涌出了些许湿润。
看到他目光中的软化，老姜心里清楚，这一点点情绪性的变化，作用不大，不会影响他的逻辑决策。这种生理上的温暖和俯视，以及少量的心理宽慰和关心，最多能开个好头，降低一开始嫌疑人的对抗度。想要突破他的心理防线，还需要震荡，还需要掀起波澜，找到不稳定的心理破绽时，再发力。
于是，老姜开始一点点布局，一点点震荡。他依旧用慈祥的声音，却问了一个犀利的问题：“是第一次杀人吗？”
一提到“杀人”两个字，还处在狐疑状态的顾三儿突然激灵了一下，整个人瞬间蔫了下去，身体失去了生气，连瞳孔都开始缩小。他低下头，不再看姜老师，仿佛垂死的鳝鱼，在那里等着下锅前最后一刀。刚刚燃起的某种松弛温暖的感觉，犹如一下子被抛进了刺骨寒风吹起的纷飞积雪里，凉透了心底。
顾三儿的反应在姜老师预料之中，因为“杀人”是他刚刚自己嘴上承认的，但心里却始终不承认有这件事情的存在。不想认却一定要认，为什么？
见他想采取不理不睬的静默对抗策略，老姜呵呵一笑，声音微微严厉了起来，问题也顺势加压了几倍的力度，问道：“哟！看来还不止这一次啊！说说看，身上埋着几条人命？”语气稍微一加重，再加上内容指向的罪更重，唤醒了顾三儿求生的警戒线。他像被突然捅了一指头，忙不迭地应声道：“没有没有，哪能呢？我胆子小，根本就不敢杀人……”可能觉得自己说的话和刚刚认下来的罪有点矛盾，犹豫迟疑片刻，又往回找补道：“……这次是一时糊涂闯了大祸，你可千万不能乱说。”
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你不是想耍赖，想一口咬定之后不再搭理吗？那就顺着你的劲儿，按照你的性格，给你来一道不得不回答的问题。一旦上了路，能不能停下来可就由不得你了。姜老师这次完全严肃起来，再重复一次问题：“顾三山，是第一次杀人吗？”
顾三儿看着他，判断着这个问题的分量，迟疑了很长时间才蔫蔫儿地答道：“……是……我是情激自卫……”态度很顺从，但声音和神色都颇为犹豫和为难。
姜老师嘴角几不可见地一抿。华生看到这个细节，内心暗道：“你要是以为，仅仅是为了让你承认杀人，那就眼光太短了。”
“但我知道，人不是你杀的。”真正的震荡，在这里出现了。当嫌疑人以为最纠结的地方已经过去，并为之耗尽了心力的时候，猛然迎面而来的，却是一个更加让他看不懂、想不清的局面，而且还是减压的！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承认了杀人的事，现在这沸腾的锅灶却一下子被掀翻，滚烫的汤液泼洒在心里滋啦啦直响，白烟缭绕，模糊了顾三儿的视线和脑子。
“啊？！”顾三儿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姜老师，张着嘴，惊讶到连呼吸都忘记了。在接下来的几秒钟时间里，他的眼睛用极其微小的高频转动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把面前这个摸不透的家伙打量了一遍，试图探求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看到这么明显的惊讶，华生心里暗道一声“好！”，他知道刚才的震荡掀翻了顾三儿的那种蔫蔫儿的瘫软。
姜老师不动声色地淡淡接道：“动手杀人的另有其人。你的确很胆小，演技又差。不过看得出来，背词没少下功夫，背得还不错。”
顾三儿回过神来，也许是因为这句评价侮辱到了他曾经付出的“努力”，遂咽了口口水，开口之前轻轻咬了一下后槽牙：“人就是我杀的。您别逗我了，我为什么要自己挖坑埋自己？”
老姜看他缓过来准备迎接挑战了，就顺着他的“需求”给他把压力值再加回去：“第一次杀人的人，都会有独特的感受，那种感觉一辈子也忘不了。你说说看，勒死他的时候，你的手里什么感觉，心里什么感觉？”
华生只能在心里暗挑大指，赞一声“干得漂亮”！连续几个加减压力的问题，简直是教科书般经典的震荡。虽然顾三儿之前已经因为某种原因而绝望地选择了变成死水一潭，却被这样的震荡组合掀起了剧烈的波动。
真要是第一次杀了人，被要求回忆感受的时候，嫌疑人肯定会同步提升恐惧感，尤其是所谓的情激杀人，基本上嫌疑人都无法正面面对自己的作案细节和感受，除非遇到的嫌疑人是享受型的变态。对普通人来说，真的亲手杀了人是非常严重的心理刺激，但顾三儿并没有陷入回忆杀人细节的恐惧，反倒是被问得怔在那里，似乎大脑短路了一样，瞠目结舌地努力想回应：“我勒……没……没感觉……不记得了……”
没做过，当然没法揣测和瞎编当时的感受，尤其还是杀人这么大件的事。老姜知道他会这么说，只是平静地下命令：“别矢口否认，也别信口胡说。你演得太假，都不像。闭上眼睛，好好编。”
听到“好好编”三个字，如果是无辜的人，第一反应肯定是反驳“我没有编”，还会非常强硬。但，顾三儿的表现却很尴尬，睁着眼也不是，闭上眼也不是，勉强挣扎了两秒钟后，竟然就真的闭上眼睛了！
华生没忍住，“噗”的一声低头笑了出来。
如果顾三儿此刻还有理性思考的能力，他不会掉进这个坑，只要一口咬定“人是我杀的”，不必回应这样不好编造的问题，就能抗过去。但是，顾三儿自己本来就不认同“杀过人”这件事，再加上前面用力过猛，现在有点心力交瘁，只能顺着姜老师抛出来的问题亦步亦趋。这种细节模拟还原，还是带感受的还原，不是亲历者，是非常难以回答周全的，除非此前做过详细的推演准备。
当然，顾三儿来投案之前，可以看得出来是做过反审讯准备的，而且准备量还不小，应该有高人训练过。如果仅凭他自己的智商和心态，提供不了那么详细的说法，心理上更是不可能撑到现在。此刻，大脑已经被震荡发蒙的顾三儿闭着眼睛，眼球在眼皮下面频频闪动，眉毛皱得很紧，牙齿在里面咬紧嘴唇。看得出，他真的很努力地在思考，皱眉毛和咬紧嘴唇这几个细微的反应，已经清晰地把吃力显露出来了。
老姜不想给他太多时间，平淡但决绝地打断他的思考，命令道：“说吧，当时什么情况、什么感觉？”
这一逼，让顾三儿本来就慌乱的编造更加紧迫，他不得不睁开眼睛，尴尬地勉强开口道：“我……我当时……攥着两头使劲拉。对方乱动，挣扎，想抓住我的手。我再用力，觉得绳圈儿缩小了，应该是脖子被勒进去了，他就慢慢没劲儿了。最后不再动了的时候，我才松开的手。”
老姜听他如此吃力地讲完，忍不住哈哈哈地笑了起来，看得顾三儿不知所措。
笑了一会儿，老姜方才开口道：“谁教给你的这些词，太不负责任了！也不用点心编得像一点。”一脸的嫌弃甩给顾三儿，顾三儿竟然脸有点红，惶惶不知该怎么回应，连矢口否认都忘了。
“这些话……是你自己临时编的？”老姜故作失望地摇摇头。
“我不是编的，我真的记得那种感觉。”事到如今，顾三儿也只能一头扎到死胡同里，撞南墙也只能认了。
“再给你一次机会，你把你的动作重复一遍，一边做一边说。”
“我就这样，”顾三儿一边比画着动作，把两只手攥紧往两侧拉，还龇牙咧嘴地假装发狠，一边嘴里重复着，“我攥着两头使劲拉，对方乱动，挣扎，想抓住我的手。我再用力，觉得绳圈儿缩小了，应该是脖子被勒进去了，他就慢慢没劲儿了。”话说完，两臂的肌肉竟然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表情也很狰狞。
可惜，老姜根本就不吃这一套，轻蔑一笑道：“最后给你一次机会，再说错就帮不了你了，怎么使劲儿的？往哪个方向使劲儿的，就这样吗？”他模仿着顾三儿刚才横向发力的动作，要求他确认，“还用了身体的其他部分吗？”
顾三儿根本就不明白对面的人为什么反复问他这个问题，他当然也不知道尸检的结果中有颈椎被拉断的“硬伤”。见对方对自己胡编的说法并没有什么反应，连续两次都没有什么“有劲儿”的新问题，心里的慌乱好了些，假装想了一会儿，点头确认道：“就是这样，我越回忆越清晰，就是这么杀掉他的。”
人的心理状态就是这么有趣。一旦顾三儿战略上选择了“承认杀人”的方向，就会坚定地为这个战略目标寻找各种战术，哪怕这个过程非常勉强，也还是会沉浸其中。而事实上，也许跳出来换一个战略方向才是正确的方式，如果一个战略选择错误，那么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而且越努力，摔得越疼，伤得越重。可惜，世上并没有几个人，可以脱离这样的心理活动怪圈，认知能力的局限，会让很多人始终深陷在维护战略目标的痛苦过程中。
姜老师猛然站得笔直，只留给顾三儿一个斜侧的背影，一张脸冷漠地道：“好的。”
他的这个举动，让顾三儿觉得心里一沉。“好的”二字之后，并没有听到新的声音，这段沉寂让顾三儿的心跳开始加速，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姜老师略作沉吟之后，肃穆道：“顾三儿，我得承认，本来我想帮你的，但没做成。”说完这话，他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眼神望着前方，冷得像冰，继续道：“很遗憾，没能帮你证明你的清白，现在你没有机会了。你说人是你杀的，我明确告诉你，你在说谎！你现在的供述是瞎编的，和尸检结果以及其他现场勘验的物证存在严重的矛盾。这样一来，你虽然不是亲手杀人，但却坐实了涉嫌参与谋杀，而且还故意作伪证，妨碍司法调查，掩饰真凶。”
讲完这些话，姜老师停下，转过身来俯视着顾三儿惊慌失措的脸，知道他已经全乱了。这个结果，显然和顾三儿想象中的情况大相径庭。
按照此前他和华生的判断，姜老师推测，顾三儿来投案之前应该至少被人做了两个灌输：一个是威胁，也就是他害怕的那件事，非常严重，严重到在顾三儿看来，超越了他自己的命，否则就不会沉沦到一口咬定自己杀人，来冒触犯刑律的风险。可惜，现在那个强大的威胁还没有眉目，但以他的经济收入和人际关系，下一步排查应该并不难。另一个灌输比较明显，就是有人告诉他“情激杀人”这个说辞。也许，告诉他这么说的人，一开始就知道这种说法过不了关，只是为了说服顾三儿来投案的一个技巧。知道这种说法的人，也许对犯罪心理学原理，甚至对讯问比较熟悉。
暗自盘算了几种可能性之后，老姜紧紧盯着顾三儿，稳稳加压道：“你可能并不知道，现在你所做的这些事情，虽然没有亲手杀人，但却属于故意杀人罪的从重情节，连你报案和假‘自首’，都是作假证的低级伎俩，完全没有从轻的可能。基本上，以我的经验，准备无期吧。如果是团伙作案，存在折磨和杀害被害的情况，再加上现在的假证词干扰调查，给个死刑也很有可能。顾三儿，不管有人跟你说了什么、怎么让你相信的，我诚心诚意，请你重新想一下，特别是想一下自己的处境。我说完了，你好自为之。”说完，迈步往外走。
2.将军：嫌疑人崩溃
走出两步之后，老姜突然停下，又转过身来，怜悯地看着震惊的顾三儿，叹了口气道：“可惜，你心疼你媳妇，想保护她，最后还是留她一个人受苦……”
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顾三儿突然从瑟瑟发抖的状态开始崩溃，窝在椅子里号啕大哭，全身肌肉剧烈地抖动着，两只手攥紧拳头捏得发白，不断抓扯自己的头发，敲打自己的身体，砰砰作响。那掏心掏肺的哭法，完全不像一个23岁的成年男子，简直就是找不到爸爸妈妈的3岁小童，鼻涕和口水沿着脸颊、嘴角流淌下来也全然不顾。
戴猛在监控室里本来捏了一把汗。虽然经历了深度的心理震荡，但顾三儿并没有给出大家需要的供述，所以从侦查进程和固定证据的角度上来看，可以讲依然毫无收获。虽然，顾三儿的种种应激反应在几个人眼里接近透明，也可以给明白人充分的推导依据。但是，毕竟所有的分析都是对他脑子里的认知进行分析，逻辑再清晰，也是猜。如果前面的分析过程有些许疏漏，对可能造成顾三儿那些微反应的原因有所疏漏，那么在将军的时候，就可能不是一剑封喉，而是一步踏入深渊，再也回不来了。
看到老姜刚才在门口的迟疑，戴猛已经猜到他要给原因赌一把了。现在，原本坚持着自己说法的顾三儿从僵硬呆板的状态突然崩溃，说明姜老师赌对了，说明顾三儿所承受的巨大威胁，正是来自于“他老婆”的相关事件。这样一来，后期的侦查也就可以明确方向，避免无头苍蝇乱撞了。
姜老师的举动更加惊人，他回过身，竟然缓缓地把顾三儿那脏兮兮的头搂进怀里，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说：“不怕不怕。”他在感受顾三儿的歇斯底里，在等待他的用力抗争和发泄。当对方的力量和哭嚎逐渐减弱下去的时候，才又用平缓的声音宽慰顾三儿：“我知道有人威胁你，逼你背词，逼你顶包，不答应就伤你爱人……”一提到这件事，顾三儿全身寒战起来，老姜不由得加重了手里的力量才把他稳住，趁机告诉他：“你一个人对付不了他，所以害怕和绝望。但现在有我们帮忙，你告诉我们实情，我们可以立刻开始保护你和家里人。”让人没想到的是，在听完这句话之后，顾三儿突然大口吸气，似乎呼吸不上来。他满脸恐惧地止住了哭声，身体像被咬了一口似的突然后闪，双手慌乱地摆动，口中连连道：“不，不，没人帮得了我！不，不，人就是我杀的，没人威胁我，都是我干的，就是我一个人干的。”
姜老师往前倾了下身体，想要继续跟他说话，但此刻的顾三儿像看到鬼一样惊慌失措，手推脚蹬，声嘶力竭地乱叫，只重复着最后的两句话：“人是我杀的，都是我干的！”老姜知道，顾三儿濒临精神崩溃，心中的恐惧占据了所有决策系统，已经不能冷静思考了，更不能听进去劝解的道理。此刻如果再压一步的话，很有可能让顾三儿精神崩溃，进入不可逆的病理性脑损害阶段。那样的话，就得不偿失了。
马大队赶紧派医生和干警进到监控室里接替姜老师看管住顾三儿，给他做体检。姜老师回到监控室，示意马大队预审暂停，不要再继续施压，让顾三儿独自冷静下来，该吃吃，该睡睡，保证人健健康康的，将来还得配合调查和作证，千万别出什么事。
小孙警官有点放心不下，问道：“姜老师，这小子是不是演戏？我们见过的号啕大哭的太多了，都是套路，都是为了阻挠我们继续问话的演戏。”老姜倒是挺耐心，斟酌着词句解释道：“演不了这么周全。除了细节到位之外，最关键的是他所有的情绪转换，都是随着我给出的刺激源而同步变化的，情绪反应的逻辑指向从头到尾一致。”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看了一眼戴猛，戴猛点点头，表示自己有东西要讲。老姜就继续道：“当务之急，我们要研究一下这个人背后那个巨大的威胁是什么，这是最重要的。千万别被人当枪使，让那个狡猾的坏蛋躲在幕后偷偷取笑我们傻。”
3.突破：解读异常的情绪反应
大家一直在等审讯结束，一听说马大队他们出来了，李支立刻在9楼重新召开小范围会议，研究案件下一步往哪个方向发力。
马大队和小孙警官先进行基本情况汇报，最后提到顾三儿在听到老婆的时候崩溃，并坚持咬定人是自己杀的，李支意识到顾三儿这样的小混混，如果没有强大的动力，是不可能用这样的态度来对付公安机关的。而这股强大的驱动力究竟是什么，他非常想听听几位专家的意见。
姜老师没有废话，直接重点开讲：“现在顾三儿身上有几个重要的情绪异常，按照时间线顺序我们给大家汇报一下。首先是在审讯刚刚开始的时候，我们第一次提到他的家人，尤其是提到他刚结婚的妻子时，顾三儿表面上看起来很平静，但是，脸上出现了非常轻微的恐惧或者悲伤。那一点点轻微的变化，普通人几乎看不到，就是我们一直在说的微表情。这种微小幅度的表情变化，说明他的心里因为警方的提问产生了某种情绪。但是，当事人并不希望流露出来，反而是想要掩饰住那种真实的情绪，甚至是做出反向表达来说谎。既然提到家人和老婆，有了恐惧或者悲伤，这二者之间就可以建立起某种逻辑关联。”
李支插口问道：“您是说，他家里人发生的事情，让他感到害怕或者难过？”姜老师点头道：“正是这个意思。”这个神情，马大队和小孙却并没有印象，因为他们并不记得当时顾三儿有什么异样。马大队望向小孙，小孙微微摇摇头。
姜老师继续按照笔记回顾道：“顾三儿在接下来讲述案发过程的时候，全程闭眼，语言组织文白混杂，有明显的背词特征。比如说，他供述过程里提到过‘诉讼’一词，但之前却顺口溜出了一个‘打’字，然后迟疑了片刻，才更正为‘诉讼’，我估计，他原本应该是想讲‘打官司’的。这一点，我相信马大队和孙警官也应该有所察觉。”说完，脸转向马大队两人。
小孙警官点头道：“没错。而且刚才我比对了一下之前的讯问笔录，那里面所记录的案发过程语句，跟顾三儿跟我说的，几乎完全一样。这种书面语特征强烈的供述，从我个人的经验来讲，也倾向于是背词。而且，这小子对自己的自首、情激杀人以及刑期，有着‘正确’的理解和预估，这哪像农村小混混，绝对不符合他的文化水平。”马大队也同时点头。
姜老师继续讲：“从我的角度来看，顾三儿肯定不是杀人凶手。我知道从物证的角度来讲，目前顾三儿的说法和尸检结果相差甚大，这本身就是一种强矛盾。从微表情的角度讲一样存在重大矛盾。顾三儿在两次讲到杀人过程的时候，虽然语言凶狠，用词和表情都表现得很狰狞，但是，他的脸上却流露出恐惧的微表情。做给别人看的明显表情和想藏起来的微表情如果存在矛盾，那种想掩饰的情绪就是真实的认知，而明显的表演和说辞，就是说谎！”
马大队听到这里，闭上眼睛，皱紧眉头，上身向后仰起靠在椅背上，似乎是在努力地回忆着当时顾三儿的表现。
姜老师看着他的样子，问小孙：“小孙警官，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马大队假装要给他解手铐，他竟然想把双手藏起来？”小孙被问得一愣。马大队这时候睁开眼睛，轻轻一捶桌子，直接应道：“对的，我记起来了，的确有这么个藏的动作。”他一边说，一边还用自己的身体和双手表演当时的情境，接着却说：“不过，我手底下收拾过的人，基本上都怕我，我往前一上，他们都知道我在发飙，不可能给他们开手铐的，很多人也躲。”姜老师一笑，解释道：“如果他知道你在发飙，会身体和手一起躲。那时候，顾三儿的身体是想出去的，完全没有往后缩的意思，只有一双手在听到要放开他的时候往后躲藏，似乎被关起来才是他的目标。”马大队听完这段分析，竖起大拇指，不说话了。
姜老师继续道：“如果这个解读成立的话，那么就很奇怪了，为什么会有人不愿意被解开手铐？而且，顾三儿后来回答‘为什么要把车开到三环后才报警’的时候，和前面大段的回忆表述出现了明显不同的行为特征，应该是没有提前准备的临场编造。按道理说，杀人过程的回忆应该慌乱，而冷静下来决定报警时的回忆，时间又近，心态又相对平稳，应该更加流畅、连贯才对。”
小孙警官听懂了这段解释，高兴得直晃手指头，脱口而出道：“对，对，对，顾三儿在讲撞击次数和方式的时候，一看就完全不知道尸体上究竟受了什么伤，各种细节都对不上，怎么撞的也说不清楚，完全不符合亲历者应有特征。”
姜老师接着他的话说：“没错，还不止这一处。我要求他讲杀人的细节和体会，当时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关于被害人被勒死的发力方向和严重程度，他也不知道细节，同样不符合亲历者应有特征。我大胆猜测，杀人的时候，顾三不但没动手、还很有可能根本就不在场。后来小孙警官问他现场有多少人动手、还有没有其他车辆的时候，他的自我抑制行为明显加强，在控制，在对抗。如果当时真的只有他一个人撞人、打人、杀人，这个问题不应该有什么异常反应，直接否定就好了。”
小孙警官点头道：“是，我记得。当时我就觉得不对劲儿，这小子肯定藏着什么重要的事没说实话。”在小孙说的同时，华生在笔记本上写下一句笔记：【自我抑制行为=隐瞒、控制、对抗】。
姜老师看向马大队，回忆道：“后来马大队他们压力上去之后，顾三儿几次放弃解释，我觉得是因为他根本就解释不下去。顾三儿认罪的时候，话特别狠，特别决绝，但是流露出的情绪却是强烈的悲伤，与语言的强硬不符。”
马大队确认道：“是，最后怎么问都不说了，整个人瘫在那，气息都是弱的。”
姜老师点头，总结道：“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下，由我去跟他聊聊，最好是有机会能把前面这些疑点当着他的面再刺激一下，看看有没有有效的反应出来。第一，我进去之后，刚一提及‘人不是你杀的’，他就非常惊讶，那表情已经不是微表情级别的了，非常明显。大家可以想想看，如果人真的是他杀的，我判断错了，他会产生这么强烈明显的惊讶吗？惊讶可以有，鄙视、看不起、窃喜会随之而来，因为我判断错了嘛！他就是纯粹的惊讶，因为他没有想到会有人这么肯定地说。这一点验证了我的猜想。第二，到最后，我看得出他不打算承认真相，只好尝试着提及他的妻子，你们在场的都看到他那种强烈的恐惧和悲伤混杂的情绪了，整体的身体反应是没有办法表演得那么像的，这也验证了我们之前猜测他可能受到某种威胁，且与他的妻子有着直接关系。第三，我提出‘你只要配合警方，警方可以保护你和家人，共同应对威胁你的那个人’时，顾三儿濒临崩溃，这是强烈恐惧所致。我觉得，这也可以作为我们接下来一步的侦查重点。”
李支认真听完，点起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冒出两个字：“专业。”他扭头看向任支，两个搭档很久的老伙计彼此心照不宣，任支道：“看来，我们要从他身边接触的人开始，看看谁能教给他这么细致的说辞，这个人有意思。”
姜老师点头称是，补充道：“其实我猜，戴总在尸检的时候，就已经大致对真的凶手有过行为特征侧写，再加上刚刚看到这段讯问，是不是又加了些新东西进去？”言罢，扭脸转向戴猛。
4.犯罪心理画像1
戴猛用眼神征求了李支的意见，看到领导和同事们期待的目光，翻开笔记本分析道：“刚刚接触这个案子，我用犯罪心理侧写的原理对几个点进行了分析。我这有几个假设，扔出来作靶子，给大家抛砖引玉当参考。”
“1.死者生前遭受反复的车辆撞击，这说明真正的凶手在撞击和杀害死者的时候下手重、猛，这背后的心理状态可以推测为凶手对死者有强烈的情绪指向，近乎发泄。这种情况，通常可以假设为二人之间有私仇，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凶手本身有过度伤害的施虐倾向；前者可以从死者的社会关系入手排查，后者不易找到切入点，只能寻找具有相似行凶风格的既发案件，因为有施虐倾向的人，既往的行为应该具备相同的特征。”
“2.从凶手使用的杀害致死方式上来看，可以判断他当时是沿着死者躯干的方向拉伸发力，而且速度很快，才能导致颈椎断裂。这个结果可以推测出凶手对力量的崇尚和偏爱，更容易出现在年纪较轻、体能较好、易冲动、易情绪化的人身上，并没有对死亡本身或者死亡过程表现出兴趣。”
“3.死者尸检信息表明，他的身体上存在多辆车的碰撞和碾轧痕迹，这一点很有趣，因为这要求行凶过程必然存在多辆车，甚至可能是多个人共同完成。无论哪一种情况，都需要很长的作案时间和相对独立的作案空间，否则反复碰撞的过程容易被人发现。如果是多个人同时作案的话，那就意味着一个复杂的组织。主要作案人应该拥有可以驱使一定数量的人做杀人级别事情的能力。有这种能力的人不多，给我们大大缩小了筛查范围。但是，凶手竟然能够算准时间在公路上伪造案发现场，而且恰好是在监控无法拍到的时间和路段，这让我不由得猜测，所有的伪造过程是利用监控升级的空档做出来的。”
“这就涉及第四个问题，那个藏在背后的真凶为什么能准确知道监控升级的区域更替时间表？纯凭运气的话，能做到这么完美地不被监控记录下来，概率非常低。什么人有这样的条件，可以清楚地知道监控具体在哪段时间因为升级而不能拍摄呢？”
“无论如何，能计算出这套伪造现场的计划，需要缜密的思维和细致的执行能力，极有可能不是一个人完成的，显然不是顾三儿这样的小混混能做到的。当然，也不是那位‘凶猛’的情绪型主犯可以做到的。从监控升级信息的知情范围，可以入手筛查一批人，这些待查的人范围不会太大。”
“最后一个问题，场地方面，我个人不太相信是在公路上完成的撞击和折磨，一个是公共区域太过显眼，另一个原因是多车虐杀不可控因素太多。根据顾三儿供述的‘第一案发现场’，也就是他说自己撞人和杀人的公路痕迹来看，并不符合尸体上留下来的痕迹，所以我认为那条路不是真正的案发地点。”
“如果罪案的第一现场真的不是公路，那么行凶者需要很大的密闭空间才能完成整个过程，同时调集数量可以用来作案的车。不论虐杀现场有多少人，这份准备材料的能力就能筛掉很多人，要么很富，要么很有势力，往往这两者是同一合并的。最关键的是，这样的人，有什么动机要用这么费时费心的方式，杀掉一个无业游民？是为了仇恨？还是为了乐趣？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动机。”
这段抽丝剥茧的分析，是大多数人在短时间内没有梳理出来的，让大家眼睛里闪烁着精光，给侦查思路提供了重要的指导。
李支向左右望望，首先对姜老师表示了感谢，然后给同志们下达命令：“同志们，这个案子案发到现在不到24小时，影响重大。综合我们手里掌握的情况，以及老马和姜老师他们预审得出的以上疑点，我们确实有理由怀疑顾三儿不是杀人的真凶，他为什么来投案，为什么咬得这么死，究竟是谁杀的人，等等一系列问题，是我们接下来的排查重点。我要提醒大家，这个案子可能很不简单，因为像顾三儿这种级别的小混混都能在投案前做了大量细致的反侦察准备，那么那些监控的升级所留下的空白，以及各种时间的计算排列，还有第一案发现场的伪造，就更加复杂。如果我们这些推测都是真的，这个案子可就‘好玩’了。大家都打起精神来！接下来，可是一场硬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