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从乡政府出发,太阳花山郭燕才翻过鲤鱼背到达借母溪村。一些有老人在家晚饭做得早的农户,已有小孩捧着饭碗出现在房前屋后。路坎上一群小孩围着一蔸稻草树嬉闹:
二哥穷,二哥穷。
二哥裤裆毛毛虫。
衣袖短,裤带松;
老二冷得摆摆动。
二憨子骑在草树上一偏一晃,手在裤裆里抠东西,嘴里威胁你们还叫,看我不把尿撒到你们脑袋瓜子上。宝来婆娘从草树下路过,嬉闹的小孩眼明腿快,见二憨子真要撒尿都一轰而散,一条浊黄的尿线不偏不歪射在了宝来婆娘的后颈上。宝来婆娘气急败坏操起一根棍子趴向草树捅二憨子屁股。二憨子知道自己闯祸,从草树上滑下来撒腿就跑。宝来婆娘一边追一边骂,你这个砍脑壳的,剁头的,得堂客痨的,你一辈子就捧着裤裆睡吧。二憨子在前面一边跑一边回转身来做下流动作,他喜欢将右手食指套在左手食指与拇指扣成的圆圈里,一个劲地抽动。他每次做这个动作时眼里就会有一种异样的光放出来。
宝来婆娘的男人是个痨病客,春寒不能下水耕田。春雷一响,宝来婆娘就急得直掉眼泪,开始犯胸口疼的病。掉眼泪村里好多人都看见过,而胸口疼的事只有二憨子一人知道。宝来婆娘说,“二兄弟,我这毛病莫给村里其他人说,啊?我不想他们为我担心,只要你每天帮我摸一摸就好了。”二憨子每犁完一丘田,将牛歇轭让它去啃田坎上的青草,自己来帮宝来婆娘治胸口疼。只有这个时候,二憨子才觉得宝来婆娘对自己好,二兄弟前二兄弟后喊得他骨头都是软的。
宝来婆娘每年都答应过二憨子,犁完田让他睡,却一次也没兑现过。二憨子知道宝来婆娘光骗人,又经不住她的攻势,那两团魔芋豆腐似的奶子在眼前这么几晃荡,比太阳还管用,早将早春水田里那刮骨的水晒暖了。二憨子又重复往年说的那句话:“犁完田后,我要……”
春雷年年准时响起,宝来婆娘的胸口疼也准时到来。如今的二憨子却不太在意头上那第一声春雷什么时候响起,也不关心宝来婆娘的胸口疼了。借母溪热闹起来了,常有穿着时髦的红男绿女悠闲地从溪谷走过,二憨子眼见多了,心也就花了。昨晚开全村旅游动员大会,第一个起身拍手的就是他。郭乡长说了,等滑道修进村,旅游搞起来了,到那时城里妹子一串一串地到我们借母溪来,兴许一来就不想走了呢,二兄弟你到时得把眼睛擦明亮点,城里妹子长得都一个样,看上一个就做个记号,到时别让姑娘们揪你耳朵。
二憨子逢人就说,等滑道修进村,旅游搞起来了,到那时城里妹子会一串一串地到我们借母溪来。村里人取笑他,他就理直气壮地说,这是郭乡长在大会上说的。
旅游动员大会一时激昂一时沉闷,郭燕足足说了一个多小时有关旅游会给我们借母溪带来的种种好处。村长怕郭乡长没经验,会开不下去,不停地在一旁附和,解释,有时还故作激昂地带头鼓掌。几个村民站起来:“村长,你就省省吧,你一时半时不说话保证嘴臭不了。”村民们都喜欢听郭乡长说话,不光因为话的内容好,说话的样子也好看,两道细眉牵着两个水汪汪的大眼睛一闪一闪。村里有人打了个比方,说郭乡长的两个眼睛就像躲在枝叶丛中的两个熟透了的山柿子,风一吹,柿子一晃一闪,牵着你的心一上一下。
郭燕最终还是将话题引到了主题上,大伙都说说,城里人为什么那么大老远地到我们这里来,他们是来看什么,我们借母溪又有什么值得他们看?这一问,大伙一时傻了眼,他们还真没往这里想过,开始交头接耳,伊伊哝哝地议论起来。郭燕看时机成熟,站起身来大声说道:“他们来借母溪看的就是这里的山,这里的水,这里的树,我们有的也只有这座山,这条溪,这些树。所以,我们搞旅游首要的任务就是要封山,保护好这些树,这条溪……”
郭燕的话音刚落,下面就轰然开了锅,这山怎能封呀,我们村每人才三分稻田,而且都还是靠天吃饭的天水田,全靠在山上种些苞谷红薯什么的渡过灾年荒月,你这山一封,活路就断了呀。
“所以我们要发展旅游,所以我们要想方设法渡过眼前的难关,只要滑道一通,外面游人一进来,我们借母溪人就有盼头了,只要咬咬牙,亲帮亲邻帮邻挺过去,好日子就在前面等着我们呢。到那时,我们借母溪的后生们再也不用为讨不上媳妇发愁,姑娘们也不会觉得对面山梁上那些挖山药汉子的山歌动听了,让那些挖山药的汉子们见鬼去吧。”
最后这句话,拨动了借母溪人埋藏得最深的那根丝弦。
借母溪是条见不到源头的溪,水流在借母溪村处被一座名叫鼎锅山的山脉拦断,水流是从山脚溶洞里冒出来的。南北走向的鼎锅山,同沟谷两边仰头看会掉帽子的高山焊在一起,形成一个三面环山死胡同似的狭长地带。借母溪村就零星地散落在这沟谷里。这里出山有三条路可走,一条是顺溪流而下出北河浪塘镇,需两天时间;一条是翻过北面鲤鱼背通借母溪自治乡,需一天时间;最短的一条是攀援翻过一千多米高的鼎锅山,进张家界市的大叉坪镇。
借母溪山高路远,娶媳妇比娶仙女还难。大山里曾流行一种叫“狃花”的习俗,从事这种职业的人叫狃子客。狃子客将蒙着眼睛的女人带进家门后,男方先付一半酬金,等小孩断奶后,再付另一半。女人拿了酬金离开,日后不得寻亲相认。这里的女孩子外嫁是唯一出路,一懂事就想往山外跑。常有永顺、张家界过来挖山药的后生汉子在借母溪的峰岭山坳里出没,他们挖山药是幌子,挖借母溪女人才是目的,气得借母溪汉子们拳头握得嘎嘎响。
借母溪到底还是有个女孩没有被挖山药汉子的山歌唱动心,她就是刘根生家的闺女水梨子。
水梨子长得很水灵,山里的汉子不会形容,就说水梨子撒的尿可以泡得饭吃。
水梨子今年十八岁,没找对象,只听说与林管站的李司南有往来。只是听说,谁也没亲眼看见他们相好,这的确让借母溪的后生们心痒得有些犯傻。
水梨子的亲爹,是在她一岁的时候被五步蛇咬死的。后来水梨子的娘就随了丈夫的隔屋堂弟刘根生。水梨子记不得娘长什么样子,也不晓得娘是什么时候离开他们的。叔爹不说,村里人也不提起。借母溪人从不回忆死去的人,地上走的人都顾不过来,哪来的心思关心地下躺着的呢。
水梨子与叔爹刘根生相依为命,很小的时候她就喜欢搂着叔爹的脖子睡觉,特别是在打雷的时候。水梨子再大一点,刘根生就有一种怪怪的想法,天能不能夜夜都打雷。
水梨子十四岁那年,在屋后草坡上骑一只羊,正高兴时被羊颠了下来。水梨子的哭声让在田里捡稗子的刘根生飞奔过来。水梨子一边哭一边用手捧着腿根,鲜血从她的手指间渗出来。刘根生搬起一块石头去砸那只正跑向山坳的大白羊。宝来婆娘一边跑一边大声呵斥:“那是我家的羊,那是我家的种羊,你要砸它我就要砸你的祖宗。”
宝来婆娘家的羊最终还是在刘根生飞去的石块下伸伸后腿,口吐白沫死了。
刘根生最后赔了一只羊给宝来婆娘,他并不是怕宝来婆娘,而是惨死在自己手下的大白羊的犄角并没有戳到女儿,那血是自己流出来的。这些他都是从宝来婆娘那些难以入耳的骂声中听出来的,什么发情呀,什么今天骑羊明天就可以让人骑了之类的话让刘根生低着头领着女儿回了家。
这年春天,刘根生种了许多丝瓜,壁板上挂满了熟透的丝瓜种。借母溪的女人喜欢将长得长的丝瓜留着当种瓜,家家房壁上都挂着一排。当挂在房壁上的丝瓜风干酿熟后,瓜子便开始自动掉落,变成一种长条形瓜网纤维袋,里面塞些碎布稻绒便是女人最好的卫生巾,同时也是洗刷灶具碗筷最好的清洁球。
借母溪女人的苦难就是从第一次下地种丝瓜开始的,水梨子也不例外。
水梨子一天比一天漂亮起来,怀里好像藏着两只肥肥的白鸽子,老是想往外飞,纽扣老是被崩掉。看得借母溪以及来借母溪挖山药的后生们心里直打战,说水梨子撒的尿都可以泡饭吃。就是这撒的尿都可以泡得饭吃的水梨子,自从那天林管站的李司南走进她家向她讨水喝的那一刻起,眉宇间开始泛起忧郁的东西。
因为出汗,李司南的白衬衫粘在身上,胸脯块状的肌肉清晰地凸现出来,那白白的领子让水梨子几乎睁不开眼。就在这一刹那间,蛰伏生命底层的本能欲望第一次萌动。这份萌动以及白色领子的光芒,使水梨子觉得叔爹的一切都是粗陋、肮脏的。
水梨子得了洁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