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一段时间,我变得精神萎靡,除了上课,就是睡懒觉。我希望时光走得快些,最好让我马上毕业。
好在我们的课堂很有意思。我们的授课老师全来自于渔场中学,而渔场中学又搞过职业高中,教的正是淡水养殖。我们中专班的前一两年,很是苦了那些授课老师,因为基础课中,诸如高等数学等学科,是很需要实力的。我们学这些东西,虽然只奔着“六十分万岁”,其实只考五十分,也能够变成及格;即使不能,还有补考的机会,关进办公室,由授课老师监考,绝无不及格的可能。然而有些学生顽皮,比如学习委员马奋发,不仅总是考分很高,还在课堂上频频举手,就学习内容向老师发问。有时老师答不上来,老实一点的面红耳赤,甚至恨不能拂袖而去;机灵一点的顾左右而言之,企图绕过暗礁,作青蛙式的跳跃前进。其他同学呢,大约深知穷寇勿追的道理,想想世上之事林林总总,世上之人熙熙攘攘,大家都是混口饭吃,何必认真?
只有我在这场师生竞辩中渔翁得利。因为马奋发身为班干部,屡屡向老师发难,老师一见他,面孔就冷得如冰,以示师尊。马奋发姓马姓得名副其实,因为他的脸型狭长,平素里变化不足,僵化有余,这让他给人的印象就是苦大仇深。他本是个书呆子,要么钻进蚊帐看书,要么在实验室鼓捣,把自己搞得像个科学家。于是有同学奚落他,将他喊成“马奋——发”。马奋发就恼怒得涨红了脸,回应道:“喊你父啊!”将一个小小玩笑过渡成父子称谓,这就很无趣了。但为了有点趣,同学们索性将他的名字减去一字,叫成了“马粪”,只不过为了避免刀来剑往的对杀,只在背地里称呼罢了。结果,马奋发逐渐孤零,连四匹马车都不能进,却让我这个连班干都不是的人,捡了个小小便宜。
近一两年,我们进入专业课阶段,比如生物的多样性,遗传和变异,杂交与育种,四大家鱼的养殖,网箱养鱼,水库捕捞,等等。以前上基础课,还有个女老师教我们英语,现在清一色男老师了。这可能是因为我们专业课比较搞笑,诸如昆虫的交尾,动物的发情。但讲授生物课的老师更搞笑,不知他是为了更好教学,还是为了显示画技,在黑板上画了一只草履虫。我们班有位同学高度近视,鼻梁上两块镜片如玻璃瓶底,后面两点眼球常常闪发智慧的光芒,因为不仅语出惊人,还妙句连珠,被我们称为“眼镜先生”。“眼镜先生”大约在哪里神游一阵,现在回归了,就伸出一指,扶了扶下垂的镜架,眼球穿透了玻璃瓶底,投射到黑板上,去辨认那只虫子。那虫子其实画得不错,鞋底状体型,凹陷的口沟,四周则是纤毛丛生。但毕竟是粉笔所涂,很是毛糙,眼镜先生以为初中《生理健康》中免讲的内容,从现在起开始补讲。他过于兴奋,乐癫乐癫地嚷了一声:“我的天,开始讲女性生殖器官了呀!”
我们都笑得东倒西歪。只有讲台上的老师不笑,他脸色铁青,像个怪物看着我们。
——或许他也觉得我们头顶长角,口角生须,是活生生的一群怪物?
这个春季,我们开始学习四大家鱼的人工繁殖。教养殖课的尹老师带着我们,到校外的繁育场去现场实习。我们看到一个特大号的锅型水泥池,几条个大体健的草鱼正追逐其中,还不时掀起四溅的水浪。这是鱼们在发情了,但人们嫌鱼的自然发情来得太慢,需要注射催情药物。通常使用的,一是绒毛膜激素,一是脑垂体激素;前者从孕妇尿液中提取,后者从鲤鱼头部摄取。这两样东西,使鱼们的暴风雨来得非常猛烈。经注射的鱼们,数小时后药性发作,就如癫似狂,丫叉着鱼鳍,扭曲着身体,恨不能将异性们抱起。然而人类比它们更急,不仅破坏它们的好事,还将它们捞出水,放进帆布担架里,将两根木棍一合,鱼就变成夹心饼了。担架的帆布中央,有条一拃长的椭圆形洞,洞口正对鱼的生殖孔。鱼们的生殖孔已经非常肿胀,人的两只手掌合上去,再一挤压,鱼们白花花的浆液就飞溅而下,甩出一道弧线后,落进一个硕大的铝盆。铝盆旁边,早有人手拿鸡毛等候,现在用那老硬的鸡毛,加紧在盆中搅合拌匀,让雄雌鱼们的浆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看看,人是多么擅长办好事的。
接下来我们实习流水孵化。所谓流水孵化,就是在环形渠道里,从外环放进流水,并使水流保持同一方向不停旋转;水从外环旋流到内环,透过纱布滤出废水,就这样保持了环道的水质新鲜、溶氧丰富,可极大提高受精卵的孵化效果。这原理我们在课堂上重点学习过,现在关键是要控制好水速,还得派定专人手拿毛刷,定时洗刷纱布。我们在做这些时,心想它们关系到将来的饭碗,眼睛都睁得很大,注意力都很集中,还详细地做了笔记。
那时只有翟文强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知他在琢磨什么名堂。大约过了一个星期,翟文强果然有所动作,说他生日到了,请我和周进参加他的生日聚会。晚上,我们在操场一角的草地,铺上塑料布,摆上吃喝等物,再围坐成半圆,仿佛谈判代表团中先到的一方。其时,我们的周围蛙声躁动,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气味,以及花儿的甜香,但不时又吹来阵阵鱼腥,让人感觉非常怪异,仿佛我们面前摆着两份大餐,一份是鲜美,一份是酸臭,静悄悄地由我们选取。
下晚自习的铃声响后,令人心动的女孩如期赴约。她仍在最前,如领舞者向我翩翩而来。我们围坐成一个整圆,月光正照着她们的脸,宛若三个小天使飘降人间。但我只是注意中间的她。她微微仰头,很不在意的样子,看一眼月光,又垂下眼皮。她宁静的眼里,有淡淡的雾在袅袅绕绕。这时我有点恍惚,又觉得她不是梦中情人,而是月光女神了。可是,我明明听到翟文强的介绍,说她的名字叫宋小词——那么,她也是懂李清照的,于是我心有戚戚了。我眼前再次浮现,当我吟诵《再别康桥》,她手托香腮忘我聆听的样子,这不禁让我想起人们常说的“情有独钟”这个词。她左右的两位女孩,我并不吝惜用天使称呼她们,但自始至终,我没能记住她们的名字。
我那时在内心连连叹息,因为我知道,宋小词不是为我而来,我的头发多天没洗,更别说作好当主角的准备了。宋小词抓出一把糖,笑吟吟地对翟文强说:“临时带来的,弥补没有蛋糕的遗憾。别的不说了,祝你生日愉快。”她的声音像深夜的鸟鸣,清脆得没有一丝杂音。她开始剥糖纸了,我忧伤地看到,她竖起的手指又细又长,在月光下有着晶莹的质感。她的手指绕动着,这让我感觉是雀之舞。但我又联想到绕指柔,只恨自己成不了百炼钢。她不容我多看多想,很快剥开糖纸,然后托举着,递给翟文强。翟文强连声道谢,手一翻转,糖落嘴里,纸被他随手揉乱,垂落不见了。
然后,宋小词给每人一颗糖,却再不剥纸。我瞄了一眼翟文强,他气宇轩昂,一双美目忽闪忽闪,像夜空中相互追随的两只流萤。宋小词的眼神也飘忽忽的,但是显出空幽的样子,仿佛什么都没看,又仿佛什么都纳入眼下。我忽然觉得非常惆怅,一抬眼,月亮钻进云层里,只剩下了一丝余光。
宋小词给我的那颗糖我捏了好久。早先,我听到旁边的周进嚼动嘴巴,发出一些模糊的声响,我闻到浓浓的奶油味道。现在他们都在吃别的东西,只我一人手里有糖。我慢慢剥开它,让它滑进舌窝窝根,我感受到糖的身体在慢慢融化。我偷偷将糖纸塞进口袋,回宿舍后,我在灯光下看见糖纸上兔子的图像。此后至今,每逢喜宴,总容易看到果盘里的大白兔奶糖,我毫不怀疑它的香甜可口,但不知为什么,我只是喜欢捡起一粒,放在嘴鼻边,慢慢地闻它的味道,却不去吃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