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源于那次文艺晚会。这样的活动我们多年没搞,但后两届的中专班也搞了,我们这些当老大哥的,不搞好像示人以弱。于是就相互鼓动,最后推选我们四人牵头发动。
我们这四人,当时被称作四匹马车,后来被冠以四大天王。这称呼虽然有点哗众取宠,但只局限于我们班上,倒也不是非常离谱。这四人中,班长周进是掌门级人物,组织活动少不得他。文艺委员翟文强吹拉弹唱无所不能,长得又帅,文艺活动缺他不可。体育委员王建设一身硬肉,有李小龙的范儿,加之为人仗义,交际又广,理所当然受到大家的敬仰。最后一个是我,无官无职,却因在校刊上发表了几块豆腐干,被他们称为诗人——这自然走在同学们前列,称得上文艺分子了。而文艺晚会,不正是需要我们这些人去捣鼓么?
但是我们与两个兄弟班不同。他们有女生,“男女搭配,节目荟萃”。他们还笑我们这当师兄的,和尚班么,敲敲木鱼念念经,搞什么晚会呀,有什么臭美的。所以,当有人建议去他们班邀请女生,多数人愤而反对,说宁可自娱,不可娱人。低头借女人,成何体统!
没想到,这场带有赌气成分的活动,还给我们争了气。晚会上,先是唱唱歌,讲讲小笑话,变变小魔术,场子渐渐就暖了。加上彩纸裹灯,彩花绕线,昔日空荡荡的教室,如今被搞得丰富多彩,生出许多欢庆的味儿。
翟文强上台后,那景致又不一样了。那天他上穿天蓝色横条T恤衫,下穿白色纯棉长裤,因为清瘦,显得玉树临风,宛若武侠小说里的玉面书生。他有着一双美目,环视台下一周,又长又黑的睫毛就忽忽闪闪,眼皮也在微微颤动,有点像孙大圣的火眼金睛。当他长笛一横,全场顿时鸦雀无声。翟文强手指舒展,一股悠扬的笛声飘飘洒洒,让人感觉是坐在月下,周围牛羊已然入梦,只有牧歌袅袅绕绕。那意境,只能用心旷神怡加以形容。
翟文强一曲奏完,我听到教室外也传来掌声。转头一看,原来是三位少女,正笑颜如花,又略带害羞地站在门口。这三位女孩都体态修长,明眸朱唇。中间稍长的那位尤其秀美,让我脑子里立马蹦出一首古诗:“蒹蕸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伊人,在水一方。”
还是班长周进机灵,不失时机邀请她们入场。旁边俩女孩还在犹豫,中间的却很大方,迈步进来。她仿佛一朵云,飘过我身旁时,我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清香,让人感觉是月下的桂子,满含着馥郁,原本内敛着,但被月光引诱了,不知不觉释放出来。
我有点心荡神移,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我内心微微漾动。我恍惚了片刻,马上意识到,我那一直隐藏的池水,终于迎来了它的春天,眼前正被这乍起的风,吹皱出圈圈涟漪。这感觉让我很是欣喜,仿佛一直无梦的人,不但入梦了,还幸会了梦中情人。这样的梦哪怕是假,也让人愿意多做上一阵。可是我感觉旁边的翟文强有些古怪,瞥眼看他,我发现他虽然正襟危坐,鼻孔却以亢奋的状态,先是放大了一下,接着又放大一下。我就对他有些鄙夷,心里骂道:这家伙如猪嗅食,条件反射呢。
我胡思乱想时,那女孩找个空位,坐下了。另两个也红着脸进来,挨着先前女孩的位置。我们班同学一看,赶紧腾出两个座位。两个女孩连忙欠身,笑着答谢,仍将凳子移近先进来的女孩身边,然后坐下。
这可真是锻炼定力的绝妙方式。三年时间里,四十条光棍,四十套桌椅,就一直这么硬碰硬着。如今迎来三位女孩儿,这坚硬的教室里,如同生出了飘曳的水草,有了很多柔软的味道。这一切也不那么显山露水,但谁的心中不在风起云涌?四十双眼睛老是想往一个方向聚集,但少男的矜持,却让我们使劲将眼光瞥向别处。
周进以班长加主持人的身份,低头跟三个女孩商量着。周进身材精瘦,干练老成,被我们誉为“浓缩的精华”,有时也亲切地称之“猴哥”。现在周进向大家介绍三位女孩,说她们来自渔场中学文艺队,个个都是多才多艺,下面请她们表演节目,并高举拳头连连挥动,以煽情的声势吼问:“同学们说好——不——好?”
霎时掌声如雷。我们的手掌有些凌乱,反正谁也不知道是谁,有着趁黑捣乱的快感。三位女孩儿略显腼腆,待音乐响起,便一同走到场地中央。
我们的音乐设施,是一台污迹斑斑的收录机,从我们班主任陈老师家借来。陈老师也在现场,我们先前起哄让他上台表演,但他身子龟缩向后,两只大手摆动朝前,仿佛想与身子分离开来。他如此视上台为赴刑场,也就只能任由他当看客了。
磁带上的音乐不错,三个女孩儿翩翩起舞。她们的身体有着惊人的柔韧,好像春天的柳枝,风这样吹,就这样摇;风那样拂,就那样摆——原来如沐春风是这样子的。而我的梦中情人,也就是最先进教室的女孩,明显处于领舞的位置。她身材高挑,长发如丝,舞步轻盈,身形飘逸。她面色柔美,眼神宁静,手往哪儿挥,目光就会扫向哪里。所以,那女孩所指之处,那边的人都会感觉,女孩是在对他笑。这让我略感失落,但让我无法改变的是,女孩的手指绕了一圈,满圈的人都在心田荡漾,仿佛一潭死水,突然遭到春风的吹拂,变得活泛起来。
一曲舞罢,我还在目送女孩归位,周进趁热打铁,请出王建设。王建设脱下外套,只穿个背心,露出团团块块的肌肉,仿似一坨铁疙瘩。他双手抱拳,摆了个架势,接着挥掌出拳,腿踢连环,腾挪跳跃的同时,还发出咿咿呀呀的锐叫。事后我们都评论,这种李小龙式的硬汉风采,与女孩们的柔美舞姿,形成了一种很好的互补,令人难忘。
王建设一套拳术演毕,周进冲大伙抱了抱拳,说:“我也向大家献个丑。”他说着关灭电灯,黑暗霎时席卷了我们。我忽然觉得有些玄妙,有什么气息被这黑暗悄悄传递着。可我又觉得这黑暗中埋伏了不少躁动,生怕惹出什么事端。好在这时火光一闪,一支火柴划燃了,这火光照在周进脸上,我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去了。
我们看见周进举着火柴,将火苗送到香烟顶端,接着他脸颊一瘪,那火苗悠的一下,低伏着往烟头里钻。周进又摆动手掌,火苗没了。这时,全场只看见那香烟的红光。那一点红光开始游动,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后来它越跑越快,拖着一条发光的尾巴,以至于我将它想象成带电的粒子。那红光停了一阵,不知怎么却没有了,四周顿时又陷入黑暗。正当有人小声议论,那一点红色又出现了,并由暗变强。它飞着舞着,最后笔直向前,画出一条长长的尾巴。此时只听一声低喝:“开!”那红光应声而停,又蓦地一爆,如焰火一般飞溅开来,化作无数落红,最后慢慢消逝。
灯亮时,我们看到,刚才那火光一爆,原来是周进将烟头掷向黑板,火星被砸得四处飞溅,在黑暗中形成的特殊效果。我们都为周进的创意叫好,我看见我的梦中情人在热情鼓掌,于是我的巴掌拍得更带劲了。
到我表演时,我感觉脸上烫得厉害。但我是组织者之一,不能缺席登台名单。为了不跟先前的节目重复,我吟诵了一首《再别康桥》。“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波光里的艳影,在我的心头荡漾……”大约是我声情并茂,或许有些抑扬顿挫,我能感觉到,不少同学眼中露出遐想的光芒。而我的梦中女孩,她正手托香腮作聆听状。
不知什么原因,我眼前浮现身穿迷彩、脚蹬黑鞋、肩挎黑包的一个人,饶有兴致地跟我聊诗的情景。一想到这些,眼前的那点美好就稍纵即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