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记忆里,大概十九世纪末出生的人,我爷爷辈的老人中,老姑爷是最无形的一位。如果他不动,就那么无所事事地坐在墙角里,抱着那杆小烟枪几乎是耗尽全部力气吸着,他就和普天下的老人没什么两样,浑身散发着令人恶心的烟臭,两张没有了牙的嘴皮,最容易让人想到太监,越老他的男性特征,越是几乎失殆尽。老姑爷与众不同的是,一百多岁的人了,脸竟长得越来越细皮嫩肉,声带也越来越尖细。有时坐在阳光里,老脸竟还泛出一种青春期的红光,让人简直分不清,他是一位老头,还是一位老太太,或者说还是一位儿童。
就是我这位静如处子的老姑爷,只要一张口,就变成了一条冷静、清醒甚至是狡猾的蛇。他的大脑和嘴巴的每一次翕动,都让人感觉到,他身上所有的细胞都是在为他的思维活着。他的饮食,他的体力,他的每一个无聊的动作,都是为他的语言而活着。他的话,简直就是一条不停地灵动着的蛇。他的大脑,就是那条蛇所令人无法看清的脚。有时他静静地蛰伏,那是为下次更勇猛地出击做准备。有时他口若悬河,那只是他刚刚开始攻击你时,所设下的无数陷阱。他的身体上的每个部件,都只是一种叫根,或者叫枝节的东西,他的话和他的头脑,才是一朵朵最鲜最艳的花。
就是我这位像鲜花一样的老姑爷,有一个最大的不良嗜好:他说任何话时,都要提到一个人。即使他高谈阔论,说的内容与这个人是多么不着边际,即使他正起劲地给他老婆的外孙我们正讲着他在重庆或上海发生的惊心动魄的爱情故事,即使他正用终年颤动不已的手指端着酒杯,开怀畅饮之际,他会让任何人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突然听到这个人。而且他的语气,他的表情,他的作态是那么自然,那么生动。不曾听过或是不曾了解他的人,一定会被他用语言给蒙住。
我的这位老姑爷所时时不忘的这个人,就是我的老姑婆。我的老姑婆大概是我所见过的老人中,最高贵的女人了。在我的印象中,即使她到六十多岁了,看上去也顶多四十多岁,仍然是风韵犹存的女人。现在想来,已经成了老人的姑婆,更像一部旧书,一部散发着历史气味的书。无论是在乡村,还是在城里,我的姑婆走到哪儿,都会让老男人或小男人的目光堆得像山一样高,像土地一样厚。而且那些目光,竟是一种无邪的目光,羡慕的目光。那种目光里,还流露出他们无法跨越的距离感。那些目光就像是一簇簇高贵的光环,把我的姑婆紧紧地围着。而我的姑婆对此似乎一无所知。她除了对这个世界和这个世界的人始终感到陌生以外,有时还有一种与之格格格不入的局促。好像她始终做了一件有愧于这个世界的事似的。就是在这个时候,也许是人们认为在她最光彩照人的时候,她走了,走的时候已经66岁了。
四十多年过去了,现在对她有印象的老人或是中年人提到她,还都感慨不已。可是无论是她生前,还是她离开了人世,有一点始终没变,那就是老姑爷,时时不放过提到她的机会。他的这种“提”,该是多么离奇的提法!准确地说,只是他用非常充沛、非常恶毒、非常低级的语言,对她进行描述的一种方式。这个“提”,就是人们常说的“诅咒”。老姑婆活着时,逢了他骂,就正襟地坐着,低着双眼,任他源源不断地发泄。老姑婆不在了,就只有我们或者那学院街头的风,听他行云流水般的话语。即使是现在,他对她依然是那么恨无止境。
他说:“你说,她他妈的是人哪,她是人得会这么害我啊。他妈的说走就走,把我丢在这里,一丢就是四十多年,你说,这是人做的事啊,是人做得出来的呀?”
他说:“我说她笨,她还跟我犟,你看她那个死样子,低眉低眼的,别以为她老实,她那是装的,她就是笨,她心里根本就不服,我说了她根本就没听进去,你说她笨不笨?”
他说:“我重庆一个老婆,武汉一个老婆,上海一个老婆,比了又比,才选中她,没想到她是这种东西。我那几个老婆,没一个像她,我若不是看到你爷爷是个忠厚人,打死我也不会要她。”
他说这话时,我看着我那可怜的爷爷正一心一意编着他的草帽,看上去那样子还真得感谢我的姑爷对他的赏赐,给了他当舅子的机会。可我那男子汉气十足的弟弟,不仅没去同情他的爷爷,反而开了顶撞老姑爷爷的先河。他问他:“你怎么不跑到你重庆的、武汉的、上海的老婆那儿去,怎么还是你最恨的人的孙子,在听着你骂她,你别老忘形了你。你再骂我的姑婆,我让公安把你给抓起来。”
老姑爷爷生平第一次遇到姓杜的人反抗他,他几乎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变得呆呆的,脸上似乎还露出了讨好我弟弟的微笑。然后,他整整沉默了三天的时间。
这条虽老却灵动异常的蛇,在很安静地度过了那段冬眠的时间之后,就将我那可爱的弟弟变成他一心攻击的第二个对象。他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将来可成大器,你兄弟没得大讲究。”他的意思是,我的弟弟将来会没出息。而我,因为一次事不关己的冷漠,马上由他的一个被倾诉者,上升成为姑爷爷打击我弟弟的长枪。但是,要使我这杆枪喷出火舌,我有一个条件:我想听听有关我姑婆的故事。我的姑爷这条老蛇,犹豫了很长时间,还是答应了我。他答应我时,又说了一句:“就冲这一点,你兄弟和你比起来,就是个有几的。”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但我骂你兄弟的话,你必须说好。”
我说:“我点头就行了。”
这样说时,我心里在想,从人生的功利场上滚下来了这么多年,我的老姑爷还雄心不改,壮志不已,实在让人不由生出感叹,真是人生百味,百味人生。
我的老姑爷这条老蛇,过足了贬我弟弟的瘾后一开口讲故事,又让我上当了。我的老姑婆叫白荷,可他讲的竟是一个叫黑荷的女子的故事,而且,他一说到黑荷,眼里就放出世界上真正的,独一无二的色光,让我看到世上绝无仅有的一个上百岁的老色鬼,在他的外孙面前,是如此地心醉神迷。
别人都说,小孩子都活在幻想里。我看,老人也活在幻想里,不同的是小孩子幻想未来,老人在过去的回忆上长出幻想的新枝。
……
老姑爷说到黑荷走出墨池楼时,竟流出了一袅涎水,他用手背揩了一下,黑荷就用那双手虔诚地捧着自己的两个乳房,款款地向学院街走去,一直走到街心,就立在那儿,立了很久很久。直到宝楠把那颗被火药灼得乌黑的子弹,射进她的身体。当子弹很钝地钻进她的身体时,她感到一种灼烫,像一根火棍,烫得她浑身战栗。就是在这时,她回头看到宝楠那管冒着余烟的忧伤的枪口。
……
讲到这儿,老姑爷爷说,这小子还真下得了手,女人天生不是过铁的尤物。
……
宝楠很忧伤地坚信,他这样做是对的。但是从此,黑荷就像一瓶子墨汁,泼进他的脑子里,怎么也挥之不去。黑荷走出墨池楼的庭院时,就是那么一种永恒的姿态,她把双手交叉着放在那对醉人心魂的乳房下面,以那种惯有的步子,一步一步走向那铺满了绿痕的石径。她走出木门,一直来到学院街的街心。然后,她是那样从容,那样轻盈地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褪下来,直到一丝不挂。她做这件事时,脸上洋溢着一种光泽,抑制不住的兴奋把她冲撞得有点头晕。她嘴里不停地重复着一句让宝楠心神不定的话:
“你弄脏了我的衣服。”
……
老姑爷说起这些细节来,完全是一副沉醉其中的样儿。我最看不惯这种把情绪写在脸上的人了。可是,我不得不钦佩他对故事的生动把握。而且我还不得不在脸上挤出一种笑着的姿态,频频点头,不断激发老姑爷讲故事的欲望。这时,我尤其害怕他又横杀一枪,把我的姑婆扯出来又骂一顿。骂一顿事小,耽搁了时间和故事事大。
万幸!
老姑爷爷说了这么长时间的话,生平第一次没把老姑婆扯出来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