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枪洞的黑暗里,他又看到黑荷双手托着双乳在向着自己微笑。
宝楠用枪击倒了黑荷之后,就回到了墨池楼的凉席上。
透过空气,黑荷的声音把他的耳膜撞得生疼生疼,一种没有法则的恐惧,顷刻之间抓住了他的心。他眼前布满了黑荷的血。她的血流得很少,他却让黑荷的血占满了自己的眼睛。宝楠躺在那张凉床上,感到这个世界没有了依靠。他的手触到那把剃须刀。他拿起那把剃须刀,往自己的下身试了试,他又看到了黑荷的血,竟像尔雅书院里那一朵朵梅。那血梅变成一股火焰,往外喷涌,把宝楠的眼前照得一片通红。在那片血红之中,宝楠看见黑荷在秋风中一丝不挂,嘴里唱着一首歌,歌词始终只有一句:“你弄脏了我的衣服。”
宝楠看到,她那双眼睛流露出来的妩媚,依然是从前的妩媚。因为她无觉的放荡,反而使她更迷人。听着她不断地唱着那首歌,宝楠的脸上流满泪水。
血梅和血红的黑荷依然在宝南眼前弥漫。
那血水似乎浸湿了他身下的芦席和那座雕花梨木床。宝楠的目光游移开去,又一次从空中看到了这张床。这是他父亲睡过的床。可他对这座梨木床的熟悉程度,远远要超过他的父亲。尤其是那床檐上雕着的一男一女,女的骑一条青龙,男的骑一只白虎。宝楠似乎听到那个男人和黑荷的声音依然在这座床上的空间里徘徊。对宝楠而言,这是一种深刻得可以当锉的声音。
黑荷说:“他们就是我们,我们就是他们,可他们干吗要一个骑白虎,一个骑青龙呢?”
那个男人说:“这是图腾。”
黑荷说:“什么是图腾?”
那个男人笑着说:“图腾就是我抱着你,映在墙上的影子。”
黑荷说:“那图下面的字写的是什么?”
那个男人说:“一首诗,曰:白面郎君骑白虎,青衣女子跨青龙。铅汞鼎边相见后,一时关锁在其中。”
宝楠记得那个男人吟完了诗,就搂着黑荷大笑。笑过之后,他就又站起来吻那床檐上雕刻的赤身女子,吻得竟是那样如醉如痴。
宝楠把这些场景当做生命一样记着。此时,那些鲜活的记忆,变成无数条游蛇,纷纷从他身体里钻出来,在他的皮囊外冲撞。扔在地上的那本《青楼记》和《雨夜秋灯录》被一阵清风吹得呼呼作响。还有那些放在角落里的“四书五经”《唐诗三百首》,也让那些游蛇的身影淹没了。
宝楠终于站了起来。伴随着起身时骨头发出的响声,他让一种深深的痛苦重压着,仿佛已经有了一百岁的年龄。年龄变成一种很重的东西,把他的身体压得瘪瘪的,生命几乎快被压得飘浮起来。唯独那张红润的嘴,让人感受到宝楠身上还有一种生命的虚妄。
可他没顾上这些,他只是把他父亲那把黑得发亮的手枪举起来,让枪口对准了自己的鼻尖。他努力看着那个似乎没有底的枪洞。在那个黑暗洞口中,他又看到黑荷双手托着双乳向他微笑。接着他看到了光线从黑荷的身上一丝丝地亮起来。那种黛色的,素净的,没有丝毫铅华的光线,把他一下子带到了学院街的那排梧桐树下。
他一只手提拉着脑后的长辫,好让脖子得以轻松一点,一只手被父亲宝振武提拉着,向学院街的尔雅书院走去。他的步子跟不上父亲。他在努力地跟上父亲。他一点也不想去这个叫尔雅的地方。他走得浑身燥热。浑身的燥热让他对父亲那只抓他的手很反感。他一想到父亲的手,就闻到一股血腥气,加上浅浅的汗让他感到像血,还像墨池楼里女人。想到这一点,他又恨不得快一点走进那尔雅书院,跪到那秋先生的脚前去,好使父亲那只手离自己远远的。
在漫长的一阵碎步子里,父亲说:“这就是学院街了。”
父亲似乎很兴奋。父亲眼里闪现出他每次打劫得手时才会出现的红光。宝楠从那种红光里看到了父亲的满足和安详。那时他在心里说:“你天生是个杀人狂。”他不敢把这话说出来。宝楠在长成少年的过程中,没少听说过学院街上的尔雅书院。父亲从没上过这种书院。父亲在成为今天的宝振武前,即使在做着棒匪的活儿时,每每提到尔雅书院,他也总会显出一副心神动荡的神情,而且会久久地陷在那种神情里出不来。有了宝楠以后,他对尔雅的憧憬有增无减。他总会把宝楠从摇窝里一把揪出来,让弱小得像一只小虫子的宝楠趴在地上,听他无穷无尽无边无际地训话:“小子快长身子骨哩。等你长到桌子这么高,爹就送你到尔雅书院去。”然后,他用手抹一抹胡须,装作斯文的模样继续说:“小子,你上了尔雅,就是真正的读书人了。”
宝楠一边尽快地挪着脚步,一边用眼睛的余光睃着这条外人不敢轻易涉足的小街。街口正对着长江,满街清一色的红板壁屋,灰墙黑瓦,以及低矮的梧桐树。这里的青灰砖建筑多是明清时的宅院。现如今即使是断壁残垣,飞檐翘角也都清晰可见,显得古朴典雅。黛色与红色的牌楼有高有矮,把这条街衬得幽深无比。宝楠一走到这条街上,不仅先前那些燥热消得一干二净,甚至有了一丝清凉。真是满街的清凉,满街的淡泊。
父亲说:“狗日的,就像穿素衣的俊女子一样清淡,真是个读书的好地方。”
父亲把宝楠的手拽得更紧了。他走着那种长江码头上棒老二特有的步伐。这种步伐并不影响他的脑子进行一些关于尔雅的回味和思考,也丝毫不影响他对学院街独特气氛的感觉。也真是的,宜昌城除了学院街,其他地方几乎没有梧桐树。三教九流的人,除了读书的事,谁都不来学院街。其他闲杂人等是轻易不走进学院街的地界边儿的。这街的每一座牌楼,每一份铺面,每一片砖瓦,都让人有一种沉重畏缩的感觉,常常让人对它望而却步。尤其是像宝楠的父亲宝振武这种人,即使他不惜重金地买下了那座墨池楼,十二分地表示出自己对理学的向往,可他的世界终究还是在那千帆攒动的码头上,在那些遍地流金的商埠里。他这一生早就注定与学院街不搭界儿了,他对学院街既陌生敬畏,又感新鲜生动。所以,宝爷几乎是孤注一掷地要把儿子宝楠送到这条街上来。
宝楠暗忖道:“这地儿真鬼气,竟让一个棒老二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