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红的睡眠障碍越来越大。更可怕的是,无论多么晚,他的身体只要一挨到床,白天审讯的情景就会出现在他脑子里。他一次次拒绝它们出现,想摆脱掉它们,好让自己入睡,但是他没法做到。他所想到的一切,都仍然与审讯室的事情有关,即使它们表面看上去,与审讯室非常无关。
每次,他的注意力都是从小腹上,突然跳到审讯室的。这两件事情交替在他大脑里出现。最终,还是审讯室占了上风,将他牢牢套住。于是,他干脆放弃了,他在这些秋天的半夜里,无拘无束地回忆起审讯室里的事情。
作为有着20年警察生涯的杜红,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案犯”。他不相信眼前这个女人是个罪犯。一开始,他简直到了不敢把她叫作“犯罪嫌疑人”的地步,他只有把她直接叫作“案犯”,才能抵制住他对她的妥协。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或者说从什么样的光线上去看她,她都不是一个罪犯的样子。这不是因为她长得漂亮,而是她给人的感觉,根本上就是无罪的感觉,即使在审讯室里,杜红怎么也不能把她和一个罪犯联系在一起。
从本质上说,她的供认,使她的犯罪证据已经十分确凿。她的罪行也足够让法院给她定上一些年头的刑期。但是,杜红总觉得这里面有蹊跷,他不想轻易给她定上罪名。也就是说,杜红本能地认为,她没有罪,认为她是无辜的。而且这种感觉无凭无据。他就是这样认为的。进一步说,对这个女人的审讯,杜红的心理期望是,她能够以足够的理由来开脱自己的罪行。
然而,她没有。
相反,她采取了一种更粗鲁的办法,来确定自己的罪行。这个办法就是,她当着杜红和同事的面,说出了一句令他意想不到的话。在她说这句话时,杜红不是反感,而是马上庆幸这是一次秘密审讯。也就是说,这间屋子里的监视、录像、转播等功能,他都没打开。也许那个女人正是看破了这一点,才变得这么放肆。杜红想。
这个女人的放肆,绝对藏在骨子里面。杜红怎么也无法将她与放荡联系在一起。她的样子,似乎对任何男人都是拒绝的,唯独对她的观察者例外。因为她身上的任何一点,都是没有遭受浸染的样子。她坐在那把椅子上,脸上永远是一种无辜的表情。她的体态没有丝毫的放荡感。她的神情和身体,打破了一切关于风尘的经验。相反,任何见了她的男人,如果不心生爱怜,那只能说明他要么身体不正常,要么心理不健康。她坐在那儿,绝对没有为自己申辩的打算,也没有抵触情绪,更没有不安,而是平静、从容,仿佛她在走路,走着走着,就随意走进了一家咖啡店,然后坐在椅子上歇息。而且,她没有一丝颠覆他人的表现,这是任何犯罪嫌疑人都不可能做到的表现。她只是应承,一味地应承。但是她的话又给人留下空间,一种不确定的空间,让人可以在里面不停地摇摆。她说出的这些话,都很顺从,但是记录员记下来的话,几乎全部是废话。她唯一的毛病,就是喜欢说话,一直不停地说话,在这一点上,她又与其他犯罪嫌疑人截然相反。
警察审讯罪犯的本质,是努力确定某一种结果。可是她的话,让他们非常轻松地就确定了某种结果。她态度诚恳,没有任何躲避,而且话语非常饱满,丰富,但是它们的意义背后,似乎又暗藏着什么,她每句话的目的,一方面在建立一种意义,另一方又在消解一种意义,好像意义是一种暴力。
审讯从最原始的套路开始。
杜红是主问官。他的声音总是带着一种磁性。
杜红问: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答:我认识你,你叫杜红。十年前我就认识你,那次你也问过我的名字。我自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对你们这种明明知道对方的名字,仍然问对方名字的方式,我绝对不会像另外一些人一样,对它加以评论。因为这是一种格式,就像我无论到什么地方去,都必须通过一些门或楼梯一样。这种格式就是门,或是楼道。我这个名字很简单,叫余另。但是这个名字意味着社会对我的一次虚假行动。
事情是这样,我妈妈跟姓李的男人怀上了我,为了遮丑,然后她嫁给了姓余的男人。姓余的男人不用生育,就有一个女儿,但他又不甘心,也就是说他既想要女儿又想要仇恨,于是他就给我取了这么一个名字,虚假的余姓,真实的名字:另。一个从肛门里生出来的女孩子。我想,如果姓李的男人不抛弃我的妈妈,我就应该叫作李某了,但绝对不会叫李另,就是叫李本李草李纲李目也不会叫什么李另,这是与肛门有关的名字。但是,我所有的证件上,都写着这么两个字:余另,人二小,口力另,很简单,很莫名其妙,几个简单的汉字部件,构成了我身上所有东西的代号,不过,你们另外给我编的代号除外。但是代号也得仰仗余另这个名字。如果你们叫我的代号,我不答应,你们就会叫我余另。
很简单,余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不过,这个名字最让我疑惑不解的是,见了我的人,没有一个不说我这个名字好的。也许,刚才我报了自己的名字,你们中间就有人的心会说:多有诗意的名字,可惜,这是一个罪犯的名字。
杜红说:余另,下次回答问话,无须说这么多。只要简要回答我们的问题就行了,除非是案情的重点。
下面继续,性别?
余另答:我可以保证不说废话,但是像姓名、性别这样的事情,必须说清楚,不说清楚,就会出大问题。假如你们把我的名字写成了杜红,那不成了笑话了,或者我明明是女人,你们记成男人,那也是笑话。还有,我明明是罪犯,结果你们弄成了守法者,那也是天大的笑话。
所以,你们至少要让我说清自己的意图。我知道,干你们这一行,最讨厌罪犯死活不开口。我不想这样。我想,在这里的时间对你对我而言,都是非常宝贵的,我不想让这些时间变得很郁闷。我得把一些事情说得清清楚楚,既可满足你们的工作快感,也可满足我的表达快感,这本身就是一件很美的事情。
还是说正题吧。我知道,我的性别特征非常显著,女性的一些特征,对我而言,应有尽有,而且很突出。我到过泰国,见过那儿的人妖,那种男人比女人更女性化,更美丽。所以,就是这一点,就证明了你们千篇一律地问别人性别的正确性。虽然简单,却代表着科学。因为,有的人看上去是一个女人,但他不是一个女人。假如我是人妖,我就是男人。假如我是两性人,那么我就得说实话,也许因为这一点,还可给我定一条强奸妇女的罪状。假如我是个女人,我就得说真话,如果我装疯卖傻,故意说自己是男人,也会给你们的工作带来一些难度,至少,让你们听一些假话。当然,这种真话,也是一种证据。如果我真是神志不清,也许我真会说自己一时是男人,一时是女人,还会说自己男人也不是,女人也不是。那时,你们就会会心一笑,因为你们从第一眼见到我时,就知道了我是一个神经病。你们能够感觉到我是一个神经病,而我的话,只是再次证明了你们的感觉。这时,即使我想说自己是一个清白人,也不可能了。还有一种情况,也许我今天是女人,昨天我也是女人,但是,前天我就是一个男人。因为我在不断地变化,在前天,我确实粗喉大嗓,胸脯平平,皮肤像石头一样硬,像树皮一样粗糙,而且我会飞快地爬树,像小公猴一样对付所有意外,我甚至会主动去摸男人的脸,扒男人的松紧裤,而且他们会对我敢怒不敢言,因为我的野性和我的力量,征服了他们,他们在我面前,就像小女孩一样软弱。
也许,正是那时的男性化,一直遗留到现在,让我表面上是一个女人,而我的内心,却装着一颗男人的内心,男人的狮性。但是,我永远比男人优越。因为我不仅征服了许多女人,我还征服了更多的男人。比如现在,如果你们需要,我就是女人,如果我需要,我就是男人,而你们就会变成女人,或者是弱小的男人。说句不怕你们多心的话,就是在现在,你们中间有谁想上我的话,或者你们三个男人一起来上我,我都会毫不吝啬。我愿意自己是一个女人,而且,我会为自己以这样的方式征服男人,感到自豪……
杜红说:停下!余另,你越说越不像话。你的话让我不得不警告你,我们是正在执行公务的警察。我们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男人!
余另说:你这些话,无须对我说,这些话对你们的内心说就足够了。你的意思是不是,即使我们人人都想上你,可是因为我们是警察,我们也会警告自己的情欲,一个个变成伪君子?或者说,我们确实对你已经动心了,但是,我得依赖一次次的自我警告,来压制住这种冲动。我说的是不是?
杜红说:算了吧,今天的审讯就到这里,你下去以后,好好反省一下,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很不老实。下次,我们不希望再出现这种场面。好吧,押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