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佳红一进房间就捂着脸哭起来。边富贵正仰头看着天花板,听见哭泣声,回过头来,“好好的你哭个么事?”
许佳红仍哭着,肩膀夹着,一耸一耸的,双手捂着脸。
“新房子呢,哪有第一次进门就哭的?”边富贵又说。
许佳红这才把手拿开了。脸上的泪稀里哗啦,她用几个指头把脸上的泪往两边抹,抹了几下,又抓起掉在地上的手包,找出两张纸巾来,“我也不晓得么样搞的,突然眼睛一酸,眼泪就冲出来了。”
边富贵把头仰起来,望望天花板,又望望窗外,得意又像是讥诮地说,“真是没发过财的人,几套房子,就把人激动成这样?那些有20几套房子的人还活不活?”
许佳红和边富贵两人刚才去物业拿了钥匙,一人5套。他们本来是夫妻,拆迁之前办了离婚手续。现在房子到手了,一起来看房子。
许佳红擤了擤鼻子,拿纸揩净了,“想起来……就像做梦一般。”这才仰起头看只刷了薄薄一层石灰的白墙。
许佳红是从菱角湖嫁过来的。那时磨湖离市区还很远。晚上,大都市的万家灯火,还是磨湖村人眼里一片橘红色天空。
许佳红从生下来,就想在那片橘红色的天空下生活。如果说得更远一点,这也是她姆妈的梦想。她姆妈原是花山村的人,想嫁到城里而不得,只好嫁到城郊菱角湖村,算是向大城市靠近了一步,终于望得到城市的橘红色天空了。到了她这一代,姆妈满以为她从菱角湖村一跃进城,可没想到她进城的路依然是那么漫长。高考落榜,复读,再考,还是落榜。招工是农村户口,考兵,视力过不了关。最后不得不和她姆妈一样,把进城的希望放到自己的长相上。她固执地认为凭她的长相,会有人把她迎接到那片橘红色的天空下去。
可没有城市户口,她就是天仙,城里人也看不见,只白白耗了她好几年青春。最后,把自己等得花儿要谢了,才嫁到了磨湖村,嫁给了比她大好几岁,而且左眼有块疤瘌的边富贵。
磨湖村要拆迁她是听姆妈说的。边富贵听她说可能要拆迁,要建房子,问她是不是想变成城里人想疯了。拆迁?等一千年吧。
许佳红没和边富贵多说什么。她拿定主意了。这些年,她卖菜卖鱼,积积攒攒,有了十几万块钱了。
这是她准备在城里买房子的。自从她嫁给边富贵后,这个想法就有了。无论如何要到城里去,即使没有城的户口,也要住在城里,生活在城里,哪怕只能住上一天,就是死,也要死在城里,和城里人一样火化,做鬼,也做一个城里的鬼。所以这钱她没有动过。两个孩子上学、生病,她都没动过一分。
可这次,她想都没想把存折拿出来了。她决计赌一把。
她赌赢了。她的新房还在建设中,城市像一条筋斗虫一样,几拱几拱就拱过来了。磨湖村要建还建房小区。
“我们结婚这多年,还是头一次见你哭。我还以为你不会哭呢。”边富贵说。
这话一下刺痛了许佳红。许佳红眼里又来了泪。
过去,许佳红在娘家时,哭过不少。高考落榜,她哭,一哭几天几夜,茶饭不进;考兵,视力不行,被刷下来,她哭……甚至当边富贵上门提亲,她见到边富贵之后,也哭。她真的没有想到,命运是如此不公。只是她嫁给边富贵以后,她不再哭了,就像泪腺坏掉了。
直到拆迁之前,她才知道,她其实还是能哭的。那是她去找老孟办离婚手续。许佳红家的老房子新房子加起来有1000多平方米,当村里人知道要拆迁,许多人建房、在房上加层时,许佳红又在两栋房子上用复合彩钢板加了两层,几百个平方米。一家人面积这么多,让别人眼红。同时,过渡期的补偿政策下来了:按户头,一个户头每月补贴生活费1800元。许佳红这就想到了和边富贵“离婚”的主意。写了申请,去找村主任老孟盖章。
老孟家里有很多人。老孟说章子在村里,他去村里了就打她电话。二天中午,老孟打她电话了,要她去他家的油菜地,他在给油菜打药。她揣上申请便去了,可眼里只有金灿灿的油菜花。打老孟电话,老孟说他在呀,在地里歇着。许佳红猫着腰,一行行油菜寻找过去,才望到茂密的油菜花下有一个黑乎乎的人影。许佳红以为老孟猫在里面捡烂菜叶,就站在田埂上等,这时听老孟在里面喊她了,要她进去。油菜花开得正盛,密钉钉的像一张金毯,上面蜂飞蝶舞。许佳红想直着身子走过去,可走不过去,还怕被蜜蜂蜇了,只好弯下腰钻进去。
老孟坐在里面,头上落满了花瓣。许佳红蹲在老孟身边,把申请书拿出来,递给老孟。老孟把申请书接过去,放到地上,问许佳红:你和边富贵是真离还是假离?许佳红说真离,老孟说真离你就叫上边富贵一起来。许佳红说,边富贵都签字了。老孟说签字不算。许佳红人往起站,要回去找边富贵,老孟说,我晓得是么样一回事,直说吧,你这个章我可以盖,章子我装在裤兜里,可要我在申请书上盖章,我得先在你身上盖一下。许佳红慌乱地看一眼自己的手臂和伸出去的腿,以为老孟真要在自己身上盖章。老孟呵呵笑起来,说许佳红,你像个外星人。许佳红仍然不懂,怔怔地望着老孟,老孟便伸手过来了,摸一下许佳红白净净的小腿,明说了吧,我要搞你,我早就想搞你了。许佳红说你说什么?老孟说,我真的早就想搞你了,说着就要抱许佳红。许佳红双臂抱起来,缩成一团,犟着,反抗着,老孟说,别动,把油菜弄断了。许佳红还是挣扎,老孟又说,真的别动,一动蜜蜂就蜇人了,蜜蜂蜇了很疼的。许佳红说,不行,真的不行,掰着老孟的手,掀着老孟凑过来的嘴巴,老孟说,许佳红你怎么这么浑啊?你一犟,油菜晃晃荡荡的,会招来人的,他们以为里面有猪獾呢。许佳红还是犟。老孟说,你们家两栋房子呢,补偿费,还建面积都是按户头算的,你不晓得这一个章子值多少钱?老孟说到这里,许佳红反抗的手和腿没力气了。许佳红不动,老孟说你动啊。许佳红还是不动,老孟说,该动的时候不动,不该动的时候又动。许佳红就动起来。完了,许佳红的眼泪哗的一下就下来了,水开了闸一般。老孟把那份申请捡起来,瞥一眼许佳红,哭?再哭我不盖了啊,把章子递给许佳红,要许佳红用嘴对着章子哈气。许佳红这才不哭了,把章子哈了气递给了老孟。老孟在大胯上把章盖了。舒服,老孟说,想不到你身上这么光溜,像抹了油一样,我还没碰到过这么光溜的。许佳红拿起申请书要走,老孟说,上面马上要来测量房屋了,负责的是王科长,你去找找,带两万块钱。
许佳红去找了王科长,所以她的几百平方米彩钢板房才算成了房屋面积。
边富贵看许佳红眼泪又滴滴答答往下掉,说,“怎么又哭了?”
许佳红又拿手抹泪,抹了一阵,说,“我们就住这套吧,这栋房子在我们老房子地基上。楼层也好,前面开阔,站在阳台上,还可以望见我们家的船。”
许佳红说的船是一条小木船,在磨湖做旅游。已做了好几年了,旺季,一天可以挣个三四百块。
许佳红和边富贵在房里走着,看着,房间、厨房、卫生间都看完了,最后去了阳台。站在阳台上,从两栋楼之间望出去,果真可以望见磨湖一大片水面,和湖岸如墨般的柳树。
许佳红说,“我们总共10套房子,我们俩住一套,给边亮一套,边采芹一套,卖一套,其他的,简单装一下出租。”边富贵说,“卖一套?”许佳红说,“补偿费总共只有70几万,装修钱不够。更重要的,我们得拿点钱出来,给边亮找个稳当的工作,让边采芹把书读好。边亮书没读好,初中一毕业就出去打工,打到现在,也没有一个正式单位,连个对象都谈不到。这次,我们得拿点钱出来,给他在我们跟前找一个好工作。采芹现在读高一,虽然成绩不怎么样,可我们不能再像对边亮那样了。我们要请最好的老师给她补课,要想办法把她的成绩升上去,争取让她考个好大学,然后出国留学。反正现在,我们也不是那么缺钱了。如果拿钱可以买到外国的大学读,我们就拿点钱。”
出电梯时,许佳红又说,“我们结婚时,没照相,我想去补照一个,照个婚纱。挂在新房里。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