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我还是想不通,都是一湾人,别人能招为啥我家牯牛不能招?打阚四办公室回来后,我心里发狠了,我想我就是拼上老命也要把牯牛弄进黄磷厂。不过我没再去找人,什么打瓜呀村长呀镇长呀阚四呀县长呀我一个都没找。我在暗暗等着那个开工的日子。
那天还真是个宜开工动土的黄道吉日,基本上是秋高气爽,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县里大大小小官儿差不多都来了,警车梆梆梆地在前头开路,两头刷的小轿车一辆接一辆地朝水田边上开,排了大半里路长。湾里男女老少也都来了,想看个热闹。按照仪程,首先由县长讲话,阐明建厂的历史意义和现实作用,大家劈劈啪啪地拍巴掌。我一看见县长就气。我想狗日县政府办公室的人都是些比王八蛋还王八蛋的王九蛋,竟然哄我说县长外出考察了。不过我只在心里恨。我当时站在湾里老少爷们儿中间,把那条短的腿支起,听县长讲话。县长讲完后,由县委书记亲自主持奠基仪式,用一把披了红的新铁铲铲土,很首长地往基石上倒,大家又劈劈啪啪地拍巴掌,还劈劈啪啪放了一大挂大地红牌鞭炮。再然后就是开着也披了红的推土机,象征性推两铲子土,随便往那儿一堆,就意味着动土了,开工了。前两项都顺利,气氛也很热烈。不很顺利但很热烈的是最后一项。当那台50型推土机风起云涌地推着一铲子泥土开到现在厂大门口位置时,我就从围观人群中突然闪出来,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地直朝推土机跑去。我跑到推土机前,一仆身子,卧在那儿了。推土机猛一打刹车,停住了。跟着抢镜头的电视台记者也连忙把镜头朝向别处。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我听到好多人在起哄,丁歪歪,丁歪歪。我还听到起哄的人群骚动着往我这边跑。我感到我被骚动一下子围了,像一口井那样围得严严实实,四周光溜溜的井壁,上头碟子大个井口。骚动中我听到刚才讲话的县委书记对县长说怎么回事。县长对阚四说怎么回事不是说工作都做通了吗。阚四嘴里带着多大一股烟味儿说妈的刁民。我想我就是刁民。我是刁民咋啦。我就是要在自家田里做刁民,你管我的?谁叫别人能招工我家牯牛不能招?反正我是不得搞的。你们现在就这样想推我的田,我不得搞的。我就那么一条卧在那儿,左手抓住一株稻茬,右手抓住一株稻茬,两株都抓得死死的。我把脸贴下去的时侯,一股腥甜的骚泥巴味儿直冲我的鼻子。那味儿里充满了蝌斗鱼虾土狗味儿,还有阳光稻米的味儿。那是我闻了大半辈子的味儿啊。我忍不住想流泪,把稻茬抓得更紧了。我当时已横下一条心了。我想他们是好汉就打我身上碾过去,或是把我一铲子铲起来,连土一堆倒了。这时我又听到一个声音说,丁歪歪你得讲道理,这已经不是你的田了。你的田指挥部已经征了,并且已经给你付钱了,这田就是指挥部的了,知道吗?我知道那是可主任的声音。可主任后来对我说,他当时是不得已才说的。他说他心里是同情我的,但阚四叫他说他不得不说。我说反正我不管,你们要推我的田,我就是不得搞。阚四说妈的稀奇了,白纸黑字的协议摆在那儿还赖账?
我说我不得搞的,不招我家牯牛我就是不得搞的。阚四说妈的,拉出去。
我感到有两只手一左一右搭上了我的胳膊。我想这绝对是来维持秩序警察的手,不然没那么专业和利索,像是鹰的爪子直朝肉里扣。可尽管这样,他们还是没把我咋的。我死死抓住稻茬就是不松手。他们使劲拉我左手的时候,我就把劲运到左手上,他们使劲儿拉我右手的时候,我就把劲运到右手上,反正我是纹丝不动。他们看着这样也不是事,就发蛮了,加劲往起拉,拉得稻茬子连根拔起。我就赶快抓住另一株。这株拔起了再抓那株,那株拔起了再抓这株,总有一株抓着。我一边抓一边将那长腿短腿在地上乱蹬乱弹,嘴里不住地喊,打人了,打人了。这时整个场子已乱得不成体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