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招工我又想到我那不成器的牯牛。也是他娘死得早,家传凭空少了一半。我也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一天到晚只在田里忙乎,顾不上好好管教他,一放把他放成了忤逆货,动不动跟老子长老子短的。更可恼的是,他跟老子老子了,老子也拿他没法。他的脾气比牯牛还躁,力气比牯牛还大,不等我说上三句,就会把眼睛红得能醮着写标语,一肩膀把我扛到屋旮旯里,我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地弹半天弹不起来,只好一个整气怄了算。更不成器的是,他仗着有两把力气,动不动就在外面闯祸,前一天又把县长车给拦了,还把司机打得开不了车了,为这被公安局捉了去,罚了一千块钱不说,还要关上十五天,这不,现在还关着。我是里外都怄气。不过话又说回来,气归气,理归理,他好歹还是我丁歪歪滴的一滴水,丁家的香火还得靠他往下传。我得赶快设法把他弄出来,好让厂里给他上一个笼头,不然像他这样无上无下地混下去,将来非得让警察喂他一颗铜花生米吃不可。说个良心话,我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勉强同意签协议领钱的,不然我是不得搞的。
招工名单就在打瓜家里的院墙上贴着,刷白刷白的一长溜,远远望着就像是大字报。那时全湾就打瓜家这么一栋三层小洋楼,又紧挨着这一畈水田,阚四就租了做指挥部。后来厂子建成了,又出大价钱买过来做化验室了,现在还在那儿哩。我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地跑去的时候,院墙跟前已站满了人,都用指头儿在名单上划拉,一行划拉完了再划拉下一行。一看有自家人名字,脸上就放出光来,还笑。我也把那短的一条腿努力提起,用脚尖支着,跟他们一样在名单上用指头儿划拉。我虽说是个睁眼瞎,但丁字还是认得的,因为我身份证和章子上明写着,错不了。再说全湾就我们一家姓丁,只要找到丁字,那就是瓮中王八,一捉一个准儿了。
问题是我当时把名单划拉完了也没捉到,也就是说,没我家牯牛的名字。
这是咋搞的?我慌了,心想是不是把名字抄掉了。于是我就直接进屋找可老师问。可老师是阚四的一个三竿子就能打着的亲戚,以前在中学教语文,跟你一样文章上过报纸,因犯啥事坐了两年牢,出来没事做,阚四就让他做了秘书,天天各位领导各位同志们地写材料。这事儿厂里湾里人都知道。不过可老师这人蛮好的,后来他当厂办主任后常到那块地里和我聊天,一点儿都不嫌弃我这个泥巴腿子。我进去的时候可老师正在一堆纸里忙乎,见我来,连忙站起来讲客气,问我有什么事,尽管说。我就把情况说了。他说他没抄掉,是阚主任给的名单,对了好几遍的。我说那咋搞,没我家牯牛我是不得搞的。他说这事得找阚主任,他说不清楚,他只管按领导说的抄。我说那我找你们阚主任说去,反正没我家牯牛我是不得搞的。
那天,我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地跑到二楼阚四办公室的时候,他正在一门心思地抽他的烟,我一推开门,屋里狼烟滚滚,我用手扇了半天才把烟雾扇开一条缝儿。可能是刚送走了一批说事的人,他显得很疲劳,安安静静地靠在椅背上养神,看上去蛮像一品官。他睁开眼睛看见我,微笑着用夹烟的手指着办公桌前的一张椅子让我坐下,平静地问我有什么事。我把那事给他说了。他听了立马直起了身子,拧起了眉头,说,哦是这事?不行。我说凭啥不行。他说我说不行就不行。我说凭啥别人都行就我家牯牛不行?他说别人哪个都行就你家牯牛不行。我说不就是我家牯牛拦了县长车打了县长司机吗。阚四咚咚咚地敲着桌子说,这事还小吗?嗯,耍流氓哩。我说,要说耍流氓也是县长司机先耍的,谁叫县长司机不长眼睛把我家牯牛的脚踏车撞倒了,还先动手。阚四说,人家先动手就该把人家肋骨打断?这事就这样定了,不行。阚四说这话的时候,又敲了两下桌子,咚咚咚。最后那一咚特别重,特别响,有一锤定音的意思。我说,我不得搞的。阚四说,有本事你找县长说去。我说找就找,不信县长就不管老百姓死活,反正我是不得搞的。
我出来后就去找县长。县政府办公室那帮人见我去了,以为我又是去闹事的,拦住不让进。我连忙解释说我不闹事,我只找县长说事。那帮人说县长不在,到外头考察去了。我说我不信,前天我们闹事的时候县长还在。那帮人说我们哄你不成。我说反正我是不得搞的,为啥人家能招我家牯牛不能招。那帮人说,这话你对县长说,我们管不了。我说你们不说县长不在吗。那帮人说你走不走的,不走我们叫警察了。有个人说着还拿起电话要打。他们说的警察就是公安局的,这个我懂。公安局的人个个心狠手毒,把人逮去了就用电鞭子抽,疼得死人。我可不能爷儿俩个都给逮去,疼倒是个小事,关键是说出去丢人啊。所以我只好怏怏回来。那一会儿真把我给气死了。我气我是个泥巴腿子,不是个官儿。我想我要是个官儿,就晓得县长到底是不是真的出去了,我要是个官儿,他们就不会防贼似的防着我了,就会客客气气地让我直趟直过,去找县长。不过我又觉得自己想的好笑,我要是个官儿,我还用得着为牯牛的事找县长吗?命生定了,没法。舅子只有舅子命,想当姑爹万不能啊。
县长没找着,我心里还真慌了。听人说,这两天被招的人把名一报,就要送到外地学习了。我不能不慌。我这一慌就想到打瓜。我想他小是小点儿,可咋说也是我们的父母官儿。我就找到他,把他喊到指挥部院墙外,对他说,你得帮我忙。打瓜又把嘴唇嘬进了又嘬出,说,我怕帮不上啊。我说你不是会打官司吗?你得把我家牯牛打出拘留所,再打进黄磷厂。打瓜说,我怕不行啊,牯牛行凶打人是实,犯的是社会治安处罚条例第几条第几款。我说那咋办?打瓜说,我看你是不是再找下阚主任。打瓜怕我不明白,瞄了瞄三楼办公室,把嘴贴到我耳朵边说,你最好软和点儿。他这人我看得出来,刀子嘴豆腐心。好话说得倒人哩。
我没有办法,只好又去找阚四。这回阚四还是在多快好省地抽烟,我一推开门,屋里照样狼烟滚滚。我用手扇了半天把烟雾扇开一条缝儿,看见坐了一屋子人,都把眼睛盯到我身上。屋里一时安静得很。阚四说,谁叫你进来的?出去。我说阚主任。他说出去。我说,阚主任你就可怜可怜我们爷儿俩,让我家牯牛招工吧。阚四说,妈的,是猫是狗都想往厂里拱,你以为这还是你家原来一亩三分地?我说阚主任你大人大量,你刀子嘴豆腐心,我。我说着,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了。唉,想我丁歪歪一生,跪天跪地跪父母,什么时候给外人下跪过?可为了那不成器的牯牛,我跪了。我跪下的时候,脸上真是发火连烧的,能煎熟小鱼。我感觉一屋子人的眼光跟锥子样,在我身上一个劲儿地戳,一个劲儿地戳。我这是逼得没办法了啊。可尽管如此,阚四还是不买账,还把桌子一拍说,妈的,少给我搞这一套,起来。我说,阚主任。阚四又把桌子一拍说,生成的社会渣子,想进厂当工人,没门儿。我一听他这话,当时觉得天旋地转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都不知道那天我是怎么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