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这是一个阴雨天，许先生不敢让自己受凉，出门的时候穿上了青布棉衣。黑伞在花白的头上像黑色的棂幢，正巧迎而走来一支送葬的队伍，那黑布裹着的亡灵似曾相识。垂死是人生的核心机密，永远无法告破，因此让人无限敬畏也无限恐惧。人们都说灵魂是在七七四十九天后才开始任性游荡，现在这个亡灵是冒着风雨跟随着这支送葬的队伍吗？谁也不知道，永远也不会有人弄得清楚。
银行的小姐说您这定期还没到期，现在取只能按活期付息钱，不划算啊。许先生只能是回着微笑说我知道我知道。女儿他们在毛纺厂的房子，在豁城的西区。蒋京华被关在城西派出所，许先生见到他时，他油嘴滑舌地说，我说呢，素芳不管我，您是会来管我的。许先生把手续办妥了，问，京华，我们找个餐馆坐坐行吧？蒋京华连声说好哇好哇，正好肚子缺油水呢。就近找了一家餐馆，许先生和蒋京华面对面坐了，玻璃窗外的雨水使得豁城的街道朦朦胧胧，有点像水粉画。蒋京华满脸胡子拉杂，头发上风皮和灰尘密布，身着的水货西服油腻腻的，整个人看上去又肮脏又萎靡。许先生点了几道油荤很重的菜，要了一瓶时下最畅销的枝江大曲，他想让蒋京华吃好喝好以后，再来跟他谈一谈人生。只有那些通过为周围的人服务而在实际上使个人的生命变得透明的人，才会获得某种资格让身处的永恒黑暗出现瞬间的光明，并透过那一丝光亮领会生命的意义。垂死的人常常有些奇思妙想。
狼吞虎咽的蒋京华其实很壮实，往前推五十年，他一定是豁湖抗战中了不得的战士。但现在像他这样好逸恶劳的壮实汉子实在是太多了，他们个个养得膘肥体壮却四肢不勤，这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蒋京华嘴角和下巴都挂满了油，酒使他的视线越来越浑浊。爸爸，您刚才花的那三千块钱，我一定想办法还给您。
京华，我请你吃饭喝酒，不是要问你还不还钱，我们不谈这个。坦率地说，我对自己能否说动你不抱信心，你是个非常不争气的人，你这个非常不争气的人，你这半辈子活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白来人世一场了。不劳而获是人的恶性，但是人一生下来就该受苦，就该通过劳作获得回报。你嗜赌如命，就是想不劳而获，这跟有些女人只想用卖身赚钱一样同属不劳而获，终究你是既害人又害己。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都闯四十的人了，古人说四十不惑，就是说再没有什么道理不明白了，你明白了吗？你明白了些什么呢？你站到镜子银前照照自己看，你现在的样子像个什么？说好听一点像个落魄鬼，说不好听像个乞丐，可怜虫。堂堂七尺男儿，既有脑子又有力气，怎么就一心只想不劳而获呢？从来赌徒，十赌九输，谁在赌博当中落得个好下场呢？素芳是个苦命的孩子，我们是在豁城医院的马路边捡到她然后收养她的，你知道我们把她当作老天赐给我们许家的，从小到大没在我许家挨过打受过骂，结果自从她嫁给你，她陷入了苦难，她这十几年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最清楚。你还不知道，今天，素芳去武汉擦皮鞋去了，她很好强，是个硬骨头，你要是有她的一半性格都不会是今天这样子。这才是我许某人的孩子，硬硬朗朗地做人。我完全可以不让她出去做这种好像是见不得人的事情，我的工资足够养活我们父女俩了，我那幢老房子是一笔多么大的遗产你比我们都清楚，我有许多理由不让她去外面混生活。可她的这种骨气是千金难买万金不卖的，现在还有多少人有这种骨气呢？你就没有，所以你不能站到镜子跟前照。京华，眼下你和素芳离婚了，有些话我不是把你当女婿看说的，我是把你当朋友，当半个儿子看，话语重了一些。你不是响鼓，我用重锤再敲你这么一次，听不听，也就这一次。离婚后你一直在外头胡混，好在你还有点人性把你们在毛纺厂的房子让给素芳了，我看反正素芳去武汉了，你就回家去住，不想回去你住我那里也行，总之你要好好想一想，你有一身的力气，还愁挣不出个活命的钱？我一个人啰啰嗦嗦说了平天，不知道你究竟怎么想。
蒋京华的眼睛红着，不知是醉酒还是感动了，许先生看人的眼神像老师审视学生，蒋京华只得把目光转向窗外。他到底是什么也不说，也弄不清他一颗肥硕的脑袋里想过一些什么，猛地站起身，看一眼许先生，摇摇晃晃地走出餐馆走进春天的风雨中。他没有像从前那样立即油嘴滑舌地应答你，这说明刚才的一番话触动了他。许先生忽然想，看来必须再到银行取点钱备着，不管他打算做一点什么，没有本钱是不行的。许光生撑着黑伞走在大街上，幻想着蒋京华这个浪子回头，进一步幻想着女儿女婿的和好复婚等等细节，禁不住脸露微笑。那微笑颇像死可瞑目的神态，生命似乎以善者的模样得以延续存在了，春雨绵绵是为了催发一切生命的再次新生。银行小姐说您老先生今天怎么啦，一天取两次款的人可不多呀。许先生微笑着说我知道我知道。
下午写字。用记诵的方式写《梅兰竹菊画谱》上的诗。雾雨胭脂照松竹，江南春风一枝足，满城桃李各嫣然，寂寞倾城在空谷。宋范成大，《岭上红梅》。寂宽孤独的一枝，美艳至绝，全诗却不着一个梅字。写了，夹在木板墙边的绳上仔仔细细地品味纠对，似乎感觉不到字间穿动的春意。许先生断定是自己体内没有春天感觉的缘故。伸手去扯，却被一个声音吓了一跳：许老师您别撕。回头一看，是周思茅。好漂亮的字呀！说着，她走过去抬头看刚写的字，念了一遍，说，我读书不多，没念错字吧许老师？声音十分悦耳，犹如天籁。没有写好，这东西不能留着。许先生说着就动手把字扯下来，窝成一团扔进了纸篓。可惜，周思茅说，往后您写得不好的字送给我，我觉得蛮好的，看不出有什么不好，在木刻艺术问世的最初年代，骷髅架始终盘居在祈祷书的扉叶，死神手持计时沙漏。许先生的思维游离了几秒钟，赶紧找个话题让自己回来。问她，你是来看房子吧？是啊，周思茅说。来，我带你去看。
紧靠书房的西厢房，最早是我二妈住的。二妈你不知道，就是我父亲的二房，相当于现在的二奶，不过那时候是明媒正娶。这边是东厢房，当初是我母亲住，母亲去世一年后，父亲又娶了一个，就是我的三妈。这靠北的两间厢房是丫环佣人住的房间，我小时候跟丫环们住，有点像红楼梦中的贾宝玉。这房子历史很长了，少说一百五十年了。往后有空，你要是想听，我慢慢跟你讲这许家老屋的故事。东边这两间因为紧靠隔壁酒厂，一年四季都很潮湿，不能住人，放东西也要裹塑料布，要不东西都会发霉变坏。西厢房两间我把地下统统填过炭渣，再不潮了，住人放东西都不要紧的。你看我的书房就一点都不潮湿。屋顶不漏雨，我每年入秋都要检漏的，头几年我自己上屋顶检，现在我花钱请人来检漏，屋老了，检漏是非常重要的。你看看这木柱，多粗大，一百多年丝毫无损，不知道老祖宗使用的什么防虫手段。还有这木板墙，你听我敲，梆梆梆，整个屋子都有回音，就是站在屋外把耳朵贴在墙上听，你也听得到屋里的脚步声。谁家把房子建得像北京的回音壁？弄不清许家老祖宗是怎么想的。
显然周思茅是听入了迷，一双眼睛睁得又大又亮。哇，她说，我们豁城还有这么神奇的老古董啊？视线从里到外，由下往上，古老的屋檐让春天的雨水像丝织的纱帘，生动而透明。
雨帘中，门前的花草娇嫩可爱，像是迎着雨轻声歌唱着。在这样的房子才能清清楚楚地感觉什么是春风化雨，什么是润物细无声。她说，我要赶紧叫人来把房间布置一下，东厢房和西厢房北间总共三间做仓库，这一间，我做临时休息的地方。往后我就是您的租户，不知道您欢不欢迎我这个临时邻居呢？许先生笑了一下，说，就怕你住不惯这老房子。周思茅扭头看着许先生，这比起我小时候住过的老屋，强过一千倍。我来了给您添麻烦，往后还要您多担代。许先生点点头，突然觉得这年轻女子的笑很异样。
今早出门，在大街上不期遇到送葬人群，方知老汪去世。呜呼！老汪乃豁城才子，一生坎坷，终也一缕青烟随风去了。关于老汪，不知将来豁城地方志是否记他或作何评价，老汪人走，他可以不闻不问，我却要思考这个问题。今天去城西派出所把京华接了出来。在餐馆，我的言语很重，不过也许对他有所触动，我是想以此对他进行最后的鞭策。下午周思茅来看房子，其笑容令人觉奇。
年轻女人出现在一个老人的身边，这是在暗示与死神共舞。在原始时代，渔猎部落、采取谋生部落和逐草而居的游牧部落惯常的作法是把老人杀死或者赶走。后来出现了安排终老财产让老人自己过活，再后来老人成为足智多谋的活宝。人类社会的文明水准，渐渐以社会对老人的态度为价值尺度。不，这些东西没有意义，它所说的一切都很遥远。不看了，翻过去，再翻过去。很困，睡吧，千万不要做梦。
三
许先生每天过着规律而充实的生活，和豁城绝大多数老人比，他从来没有过空虚无聊的感受，相反他总是觉得时间走得太快，一天眨眼就过去了。许先生不会打麻将也讨厌看人打麻将，他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去消磨时问，他的时间勿须消磨，只嫌不够。没有离休以前，他在课堂上对学生们说，只有心灵充实的人晚年才没有空虚无聊的感受，让心灵充实的最好办法就是看书写字，尤其在我们国家，这是古往今来最值得光大的作风。实际上许先生自己也清楚这是典型的传统观念，它源出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也源出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种种的老观念。现在的学生根本不听。许先生并非一个陈旧落后的老人，他自己订了一份日报，一份晚报，还有一些文学期刊。至于书店，那是他经常光顾的去处。这是一个每天叫喊着经济全球化的时代，是网络信息时代，是资游共享时代，是财富霸权时代。每个人都在各自的立场给这个时代命名，谁都有理由大声疾呼。许先生在怀抱某种愤愤不平：从所有用人单位招聘公告以35岁以下为年龄线，他替中年人抱不平；从各种传媒那么倾心于港台或国外作派，他替民族文化抱不平；从日常生活中人们对老年人的蔑视或歧视，他替老年人抱不平。同时许光生知道自己的许多抱怨根本没用，他相信目前有许多人和他一样只能默默忍受这种横遭遗弃的现状，既然无可奈何，那就收心自律。《向死而生》说，使我们享受天年的时间不仅难以把握，而且荒诞不堪。人只有在垂暮之年才觉察到时间的飞逝，才力求最后的抵达是善而非恶。
至少豁城没有人知道，在东街，在一幢一百多年的老房子里，有这么一个离休老人心处暮景常作各种思考。作为一个独守老屋身边没有亲人的老先生，他的思考有无意义姑且不论，要命的是，他连倾诉的对象也没有，他在事实上是被忽略的。许先生对自己说，被忽略的还有许许多多有为或无为的人。
蒋京华拎着两条喜头鱼来了。他今天换了一身干干净净的衣服，新理了一个小平头，人显得格外有精神，他的到来使许先生的精神为之一振，仿佛整个老屋顿时充满了阳刚之气。
把鱼放进盆子，端到水龙头下一冲，两条喜头鱼立即鲜活地游动起来。他端把木椅与许先生对面坐了，搓了搓手，说：爸爸，您骂得好，从前您要是这样骂我就好了，看来我是贱，挨了骂我反倒清醒了一些。听我说爸爸，以前的事情我检讨了也没用，我的确连素芳都不如。忠不忠，看行动。我打听好了，豁城的麻木还算赚钱。麻木就是电动三轮车，您知道，起步价二元，一天跑十到二十个，除开各种费用，落个十到二十元问题不大。关键是我没有本钱，我想过等素芳回来向她借，回头一想，她不会相信我的，这么多年她对我伤心透了，我为什么不先把麻木开起来，等她回来，叫她大吃一惊，蒋京华突然变了一个人呢？我看中了一辆二手车，连买带过户，总共才八百元。我是下了决心的爸爸，您看我把头发理平了，我专门理了个小平头，我蒋京华现在还真是想重新做个人了。从前我对下岗有看法，豁城很多人都对下岗有很大看法哎，不说这个了，当个混混有看法又怎样？爸爸，您借给我八百元行吗？我欠您的钱，有了这份事情做就有能力还您。您放心，我不是骗您这八百元钱拿去赌博，我发誓不会的，我再不赌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