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十分委屈。
父亲给我训话时我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要跑,永远离开家,我索性把你的面子丢尽。
刚才我父亲提到我开发廊的事。是的,我好像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年轻人。初中毕业后我不肯下田当个农民。我的哥哥大毛适合当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他的性格跟我母亲一样一天到晚说不上三句话。看看大毛只比我大二岁老得像个什么东西了吧,一年上头勤扒苦做到头来落到了什么?我曾经说过当农民就像地上的蚂蚁,我父亲凶着一双眼睛问我打这个比方是什么意思呢?我说从头到尾受人剥削,我父亲提起他的一双大手铲了我一个嘴巴。他说我胡说八道。他这一巴掌把我打恼了,我决定离开家。为在过河的新镇街上学理发,后来我开了一年的发廊。说实话,我不想种田确实有充分的理由。
我梳了头,换上新买的西服。我跟在媒人陈京胡的身后向殷家村方向走去。
后来我主动关闭了在新镇街开的发廊,不是我父亲反对和劝说的结果,绝对不是。我的发廊突然没有了生意,几天之后我知道了突然没有生意的原因。在新镇街东头和中间新开张了两家发廊,是从武汉回老家的两个坐台小姐开的,他们一开张就靠搞按摩生意。我不知道现在的男人不管老少都为什么那样喜欢上发廊按摩,但我知道我不会那样做,那不是发廊,是妓院。
媒人是我们陈家村的陈京胡。他是我们这里方圆上百里有名的民间艺人。他的京胡拉得好,我们这里方圆上百里的人都叫他陈京胡。在辈份上,我喊陈京胡伯伯。可能一切艺人好酒好色,关于陈京胡醉酒贪色的传闻三天三夜说不完。我不知道他是怎样在我家和殷家之间当上媒人的,但我知道他和我父亲是酒友。今天一早我的媒人陈京胡显然喝了一个早上的酒,我跟在他身后一路上被他身上弥散的酒气熏染。
我从新镇街关上发廊回家以后,一段时间内我六神无主。想想自己这辈子没有什么手艺怎么生活下去啊,心里很不好受。我曾经非常后悔自己关掉发廊,甚至责怪自己为什么不像那两个女人一样也搞按摩。没过多久有消息传来,新镇街那二家发廊被公安局当淫窝端掉了,两个女人坐了半年牢,罚了几万元钱。这个消息让我多少有几分宽慰。
陈京胡是我们年轻人的坏榜样。我的意思是他这个民间艺人几乎一生没有下过田。他就仗着他的京胡拉得好一年上头混酒喝。我敢说他是我们这里方圆上百里唯一吃艺术饭的人。前年,他还成立了一个乡村乐队,他是队长。在陈京胡的乡村乐队里有两个女歌手,其中一个就是殷家村殷书记的二女儿殷雪花。
认识殷雪花是在今年7月份,也就是我们方圆上百里的村民都在大河堤上防汛抗洪的时候。乡村乐队陈京胡是一个精明透顶的民间艺人。他当时真实的想法是趁这人多口众,向方圆上百里显示一下乐队的名气。沿着长长的大河大堤,他陈京胡率领的乐队沿着河堤赚取了惊天动地的掌声和欢天喜地的喝彩。他的乐队上了电视,上了报纸,连县委书记也跑来和他合影留念。事后我父亲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我父亲幕后谋划的。我不太相信我父亲的事后诸葛,他肯定在吹牛。乐队里那个唱谁像谁的声音弄得我身上一阵一阵发酸,一打听我才知道那是我娃娃亲的亲妹妹。由于我有在新镇街混过一年的经历,对于流行歌曲,我不是外行,当乐队义演到我们堤段时,我和殷雪花对唱了几首歌,有《祈祷》,有《相思风雨中》,有《在雨中》,还有《心雨》。那次对唱有点神使鬼差,我的意思是说我们从来没有练过但唱得非常默契。我不知道我看她的时候眼睛是不是含有别的意思,但我知道她在离开我们堤段时她看我一眼时很有舍不得我的意思。
秋收以后我经常寻找乐队的方向,有几次躲在远远的树后听殷雪花唱歌。听她唱《相约九八》听她唱《伙伴》,听她唱《青藏高原》。她唱得像那英、孙悦、李娜。殷雪花唱谁像谁。我顶喜欢她唱李娜的歌,《青藏高原》那么高亢的音,她都唱了上去,可能比李娜唱得还要高。我还喜欢听她唱《嫂子颂》。嫂子,嫂子借你一双小手……一直听到我忍不住自己也想唱为止。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青山……
我喜欢殷雪花,我们这里基本上不说爱字,但我在梦里在心里多次说过我爱殷雪花,我爱殷雪花。虽然我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但我写信不外行。秋收那段日子,我写了一封信托陈京胡带给她。我先在心里想到烂熟才下笔写,所以我会背,而且一辈子也不会忘,因为我长这么大是第一次写信,今后也未见得会再写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