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完全黑了下来,老母鸡农庄散落在田间旷野的一座座小泥屋亮起了黄色的灯光。
穆费老的房间摆了一桌麻将。还没下饭桌的时候,穆费老就向钞小零发起挑战,钞小零邀请谈绍前也去打。谈绍前说,我不打麻将,忌了。钞小零又拉文俊打,文俊因为记挂着“吃完饭,我们继续聊”的约定,推托说自己没带钱,转而推荐同来的其他几位。文俊站在钞小零身后,看她和了一牌清一色自摸,赢了一百多块钱,笑嘻嘻地说,我走了,再不走穆费老要说我跟钞主席轧伙骗他钱了。
文俊出了穆费老的房间,径奔谈绍前住的小泥屋。谈绍前看见文俊来了,起身相迎,说,你一来,我这间小泥屋真用得上一个词——蓬荜生辉了。文俊说,为什么呢,我带灯了吗?谈绍前说,你的眼睛就是两盏灯,世人都愿意看……文俊的胸腔好像空了一大截,脸上不由得红了起来。
谈绍前做出请进的手势,笑说,呵呵,你不会觉得我酸文假醋吧?文俊踌躇不前,倒不是谈绍前话不中听,而是为接下来的情形发愁:孤男寡女的这么关在房间里私聊,被人知道了多不好啊。文俊说,你这间屋子蓬荜生辉了,我这个俗人却不敢进了。谈绍前意识到文俊有所顾忌,便说,这样吧,附近有一个茶室,我们去喝茶,好吗?文俊的脸上绽开春风,高兴地响应,好好好。
茶室是公共空间,在这里谈话少了一份暧昧,多了一份安全感。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把吊在他们中间的那盏罩子灯拉下来一点,看着两杯香茶冒出的蒸汽在昏暗的灯光里袅娜升腾,转瞬消失不见。
谈绍前说,讲起小时候看小人书,真让我感慨万千。我现在的心灵还不如小时候富有。那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只要我有小人书可看,便感到天天都有奔头。现在倒好,钱越是积攒得多,心眼儿越是拔凉拔凉的,像一眼枯井,都快泵不出水来了。
文俊说,怎么会呢?像你这样的——事业有成,年富力强,正所谓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光景,应该活得很滋润才对。
谈绍前说,世人都像你这么看,以为有钱就是成功。可是,我怎么觉得成功离着我很远呢?小时候我伸手就可以摸到我的心,可是现在,我都不知道我的心丢在哪儿了。
文俊说,你这个问题就跟禅宗二祖要达摩祖师为他安心一样啊。
谈绍前笑道,我说你学问好吧,你偏要说自己浅薄……
文俊也笑了,说,咱们快别这么绕着弯子夸对方了。好了,我知道你是怎么爱上文学的了。再跟我说说你的经历吧。
谈绍前说,我的经历嘛——16岁以前,我在江北的这一片农村里长大(他用手朝窗外的夜幕一挥,把旷野里的蛙鸣和萤火都划了进来)。穷怕了,要找钱。那时侯我们这一带流传着一句话,要想富,过轮渡。渡到江南去,就是著名的米市。16岁的时候,我怂恿父母抛家别业,轮渡过江来到米市寻找发财的机会。我们一家在街上炸油条做早点。一做就是八年。虽然挣到一点钱,但是远没有发财。住的还是陋巷,仰面躺下看见的还是芦席棚顶。24岁那年我在爱情上受到挫折,只身一人溯江而上,去钢城找钱。正赶上钢材市场火暴,还真让我掘到了人生第一桶金。几年打拼下来,我挣到了200万元。32岁那年我破了产。因为贪婪,我不自量力地募集了1000万资金去买一座萤石矿。后来开矿失败。我从200万身价变得一文不名,而且负债累累。为了逃债,我抛妻别子,只身浪迹天涯。因为我的债主买通了黑道上的人,威胁要挑断我的脚筋。我只有东躲西藏,苛活于世。也许我这家伙做人还不错吧,恨我的人有,肯帮我的人也有。后来我在深圳遇到了贵人,终于东山再起,在房地产业上发了财,挣下今天这份财产。
文俊说,哇塞,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有本事,你这个经历讲起来这么带劲,要是写下来一定很有看头。
谈绍前说,呵呵,不瞒你说,我还真的写过。
文俊说,真的呀?那我可一定要看看。对了,你说到抛妻别子,你妻子一定很漂亮吧?儿子也长大了吧?
谈绍前像被马蜂蛰了一样,脸上的肌肉忽然一阵痉挛,闪过痛苦的表情。他掩饰地用手捂住半张脸,朝吧台喊道,小姐,给我拿包烟来好吗?
文俊猛然意识到自己提了一个不该提的问题,后悔地咬住舌尖。
烟拿来了,谈绍前礼貌地问,文老师,我在你面前抽支烟,可以吗?
文俊注视着他的眼睛,仿佛看见了他深藏在眸子后面的痛苦。这个男子虽然不老,表情里却透出一种沧桑感。对于文俊来说,苍桑感是男子最为性感的一种特质,让她不知不觉心里生出一种柔软的情愫。她好想对他说,如果是我不慎勾起了你抽烟的瘾,你当然可以抽,根本用不着征求我的意见。可是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把头深深地点了一下。
火柴轻轻喊了一声,火就亮了。火光在谈绍前的眼睛里像一条红色的小蛇游动了一下,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