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是走进了一只香水瓶里,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桂花奶奶想逗我笑:“小狗打喷嚏,天要落雨哉。”但我没有笑,不过,我早已停止了抽泣,屏住呼吸,精神抖擞地摸了进去。我对桂花奶奶的卧室充满了好奇。这是我第一次进入桂花奶奶隐秘而又真实的私生活。桂花奶奶点了油灯,将灯搁在床头柜上,就爬到床上去。这是一张老式的八脚大床,床的门楣和两侧的装饰板上,雕刻着神态各异的各种小人,有恭喜的,有玩耍的,有爬在菩萨身上的,有给菩萨掏耳屎的……床沿下又镶了不少精致的云片,图案似国画山水,瞧着就很享受,睡着不知怎么舒服呢。床里边是一墙面的木抽屉,像开中药铺似的。桂花奶奶从其中一只抽屉里摸了东西,就下了床,塞到我的手里,说吃吧。我一看,是两块桂花酥,心尖儿一拎,把桂花酥压在鼻尖上,闻闻,那个香真当香!
那一天因为有了两块桂花酥,在我生命的记忆中,它的长度完全超过了一年半载,甚至更长的时间。今天回想起来,在我漫长的童年里,只有在桂花奶奶家度过的那些日子,是看得见摸得着的,是温馨明亮的。那一天我乖乖地跟着桂花奶奶。她在河埠头洗东西,我就坐在最高的石条上吃桂花酥。我小心地揭开包装纸,就像小猫舔脚底板一样,用舌尖儿将桂花酥一点点地舔进嘴里,舔到最后连包装纸也被我舔出洞来了。我小心翼翼地将包装纸折叠起来,我要保存起来,等有想头的时候,再拿出来闻闻,包装纸上有着桂花酥的香味。但一阵风趁我不备的时候把我手上的包装纸刮走了,刮到池塘里了,打碎了我的想法。桂花奶奶洗完东西,抬头见我默默地流着眼泪,便吃惊道:“小宝怎么啦?”我不愿意说出上面的想法,就对桂花奶奶说:“那么好吃……高兴……可一下就吃了……心里又……我也说不清楚。”桂花奶奶笑道:“那就是吃的嘛!傻孩子,吃光了就吃光了,这有什么好哭的?下午奶奶再给你吃好东西,现在我们要吃粥了。”
桂花奶奶家和我家一样,也是三顿吃粥的;所不同的是粥,我家的粥里除了少量的米之外,大量的是杂粮,地里收了什么就放什么,有南瓜时放南瓜,有地瓜时放地瓜,有萝卜时放萝卜,有麦子时放麦片……即使是青黄不接时,地里实在穷得慌,我妈也会到河滩荒坡上,割一篮野菜放进去的,再撒把盐,这粥就变得有滋有味了。桂花奶奶家的粥也不是清一色的白米粥,她在粥里放了甜桂花,然后慢慢地熬,熬得又稠又韧、又香又甜,粥色黄橙橙的,又好看又好吃。桂花奶奶家的三顿粥是这样的:早晨桂花粥;中午桂花粥,加麦饼;晚上桂花粥,加麦饼,加葱煎鸡蛋。量都很少,桂花粥每人两小碗,麦饼和煎鸡蛋每人半只,都用青花瓷盛着,瞧着就精致,越发的想吃,但吃完了就没有添头了,压根儿没有饱的感觉,反而激发了新的食欲。不像我家,粥都是用大海碗盛的,汤汤水水任你喝,一碗不够喝两碗,喝完之后胀得像孕妇,但经不起人尿,尿一回就空,尿两回就剐肠饿。桂花奶奶收了青花瓷,说:“这样刚好,吃东西品的是后味。”
那天晚上,桂花奶奶烧了很多热水。她先给我洗澡,给我换上干净的衣裳,然后叫我去数雕在大床上的小人。桂花奶奶说:“数不灵清,今天你就不用困觉了。”我那时候压根儿就不会数数,只会用手指头去点那些小人,一个一个地点过来,嘴里则报着数儿:一个,一个,一个,一个……惹得桂花奶奶嗤嗤地窃笑。桂花奶奶在客堂间洗澡,她泡在一只椭圆形的大木桶里,用的是干桂花煎熬的汤水。桂花奶奶每天都洗发。她洗完澡后,穿着白纱睡裙进来时,就像仙女下凡来了,长发飘逸,丰满的身材在纱裙中若隐若现,身上十分好闻的体香随风飘来。桂花奶奶侧身坐在床沿上,盘腿,秀发悬挂在床外,一边梳头,一边问我数完了没有?我光顾着看她,早就忘记数小人了。于是,我又“一个,一个,一个……”数了起来。桂花奶奶不知怎么的又开心地笑了,还用红木梳子敲我的小屁股:“困觉吧,明天再数了。”我从踏脚板一跳,趴在床沿上,然后像小狗一样爬上床去。
桂花奶奶的眠床香透香透的,床垫、枕头和被子,都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这清香和桂花奶奶的体香一样好闻。说来也怪,别的地方的香气是死的,阴冷的;而桂花奶奶卧室的香气却是活的,暖乎乎的,让人头落枕头就哈欠连连,就想舒舒服服地困一觉。我望着忙于刺绣的桂花奶奶,灯光中,她的肤色鲜亮、肌肤有弹性、身材匀称、乳房高挑……这哪里是五十多岁的乡下老妇啊!我妈她才三十出头,却乳房干瘪得像两只空米袋(我爸这么说的),肤色灰暗,肌肤干枯,看上去比桂花奶奶老十岁……我还没有感慨完呢,大脑就停止了转动,舒舒服服地进入梦乡了。
这些年来,我无数次地想到桂花奶奶少妇般的身子。即使是她以八十三岁高龄谢世时,她的身材依旧保持得相当好。这一点我最清楚了。因为遵照桂花奶奶生前的遗愿,麦爷、村长叔和我爸他们赶紧把我找来了,让我给桂花奶奶洗身、换衣。我用干桂花煎熬的汤,给桂花奶奶沐浴;从床里边最大的木抽屉里,取来桂花奶奶早已为自己准备好的寿衣。桂花奶奶的寿衣与众不同,是一套白底小黄花的绸缎衣裳,那朵朵小黄花便是桂花了。我给桂花奶奶穿上绣花鞋。按照她老人家生前的遗愿,由我抱她入棺,她的身下垫了三床桂花被,身上又盖了三床桂花被。这些都是桂花奶奶生前跟我讲的。她不知跟我讲过多少遍了。现在桂花奶奶安葬在西岗头。她的右手边,是迟先生、迟太太的坟墓。她的左手边是哑巴叔他们一家的坟墓。桂花奶奶终于在山岗上和亲人们团聚了。
桂花奶奶去世时,还是个处子。这话我要是说出去,谁肯信啊?我妈就头一个反对,要知道桂花奶奶在镇上是结过两次婚的,跟了哑巴叔之后,场面上虽以父女相称,但实际上谁知道呢?要知道那辰光桂花奶奶才二十七八,哑巴叔也就毛五十岁,孤男寡女的,在一个屋檐下住久了,难免……你说是不是?而且你看桂花奶奶待哑巴叔那个好,挽着哑巴叔出门去的那个亲热劲儿,谁会不往那方面想啊。再说桂花奶奶来到我们香村后,村里的男人谁不想入非非?麦爷,谷大爷,村长叔,我爸,田民……他们一个个屁颠屁颠地围着桂花奶奶转,被哑巴叔当家奴般地使唤,你去挑水,他去锄地,他们还抢着做呢,流一身臭汗,却个个乐得像邻村的二傻子。麦爷的痴是挂在脸上的,他一看见桂花奶奶两眼就直了,垂挂着双臂,张大了嘴,边流口水边跟着桂花奶奶,她到哪儿他跟到哪儿。谷大爷的痴是捂在胸口的,他的出现有些飘忽不定,忽儿从桂花奶奶身边冒出来,忽儿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见到桂花奶奶,就从胸口掏出一只水果来,桃子时桃子,梨子时梨子,还带着他的体温呢,硬要塞给桂花奶奶,每次桂花奶奶摇头,他就急,就问她喜欢吃什么水果,但未等桂花奶奶言语,他就忽儿不见了。因为他怕被人看见,据说谷大爷的屋里头是个悍妇,他要是在外面花七花八的话,回家可有“好果子”吃了。村长叔的痴是藏在硬邦邦的面孔背后的。村长叔总是反背着双手,脸板板的,有事无事有空无空地到桂花奶奶家转转,看看,问问,要桂花奶奶有什么困难就去找他,但桂花奶奶总是摇摇头,然后谢谢村长。至于我爸吗?我就不说了吧。最有意思的,莫过于乡里的那个“长脚梗”了,每年桂花盛开时,他就骑了自行车来桂花奶奶家赏花,来时带了好酒和下酒菜;他喜欢叫麦爷作陪,坐在桂花奶奶家的桂花树前,一边喝酒,一边嘲笑麦爷咋生出“歪嘴巴”这样的儿子来。
我爸至今仍津津乐道的是,那年春天,清明已经过了吧,反正春雷已经响过,一天清晨,他去西岗头竟发现了倒在地上的桂花奶奶。桂花奶奶嘴里咬着茅草针,鼻腔流下的血迹已经发黑了,双眼紧闭,我爸怎么叫都不应;我爸心想坏了,她肯定是吃了毒蛇盘过的茅草针,中了毒,昏迷不清了。我爸认出她就是哑巴叔家在镇上的朋友,就背起她直奔哑巴叔家。哑巴叔是香村最聪明的人,种田是一等的,编草鞋是一等的,巫(医)术也是一等的……他会画符,会很多土方,都是很灵验的(但就是看不好我爸的病)。哑巴叔见桂花奶奶这副样子,顿时乱了方寸,就冲我爸咿里哇啦地乱叫。我爸跟他说明情况,他也不听。他翻看了桂花奶奶的双眼,又凑到她嘴上嗅了嗅,就用双手轻轻拍打她的双颊。我爸一把抓住他的手,问他干什么?哑巴叔张张嘴,就让我爸拍打她,要轻,节奏要快,哑巴叔又示范了一遍。等哑巴叔再回到房里时,手上端着半小碗墨汁般乌油油的汤水,而且奇臭无比。哑巴叔让我爸扒开桂花奶奶的嘴巴。刚才她还紧闭着的嘴竟在我爸将信将疑中张开了;哑巴叔捏住她的鼻子,将半小碗黑汤全灌进去了。“这是什么?”我爸问。但哑巴叔没有理睬。他搬来了一只大脚桶,放在床前;然后一脸严肃地坐在床沿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桂花奶奶的肚子。半个时辰之后,桂花奶奶的肚子里边有动静了,先是像石臼滚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后来就轰隆隆地大响,像雷动一般;哑巴叔就连忙叫我爸,两人扶着桂花奶奶趴出床沿,桂花奶奶就哇哇地大吐。桂花奶奶前前后后吐了七次,这才从鬼门关前转回来了。有了脉搏,有了呼吸,有了声音……桂花奶奶苏醒后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不让我死?”
我爸是这天夜头躺在自家的眠床上,才闻到自己身上那层淡香的。或许是黑夜的缘故吧,淡淡的香气变得浓厚起来,变得具体起来,具体到后来,年轻的桂花奶奶就突然从黑暗中跳将出来,她依旧被我爸背在背上。我爸的背开始一点一点地回想,一点一点地感觉到女人的胸脯、女人的双腿、女人的体香,以及女人在背上的晃动。这让我爸的背一夜未能入眠,第二天早晨起床时,我爸的眼睛比贼还肿。我妈就奇了怪了,“你昨夜出去做小偷了?偷了人家多少东西啊?”我爸没敢响,他确实有种做贼的感觉,偷了一夜人家的东西。据我猜测,像我爸、村长叔他们,不过是对桂花奶奶有些暗恋罢了,因为桂花奶奶绝对是香村男人的大众情人,或者就叫梦中情人吧。
桂花奶奶就在哑巴叔家住下了。哑巴叔每次动了送她回镇上的念头,双手还没有开始比划呢,桂花奶奶就先掉眼泪了。桂花奶奶一掉眼泪,哑巴叔的念头也就潮掉了,但这么住着也不是个办法啊,日子久了,免不了有人说闲话。村长叔就找哑巴叔,劝他别再拖了,该明确的地方就明确了吧,你说是不是?说得哑巴叔一头雾水。麦爷就直白多了,他问哑巴叔:“你跟她到底是啥个关系?”哑巴叔摇摇手。麦爷说:“没有关系,那她怎么会跟你的?”哑巴叔急了,比划道:“她是朋友家的女儿,就等于是我自己的女儿。”麦爷双手一拍道:“这就对了!如果她小住几日那就算了,如果她打算在香村长期住下去,就得跟村里说清楚,你们还得办个手续,让她过继给你做女儿,户口落在村里,她也就有地有口粮了嘛。”听得哑巴叔眼睛大亮,拼命地点头。麦爷没等哑巴叔开口,他转身就去跟桂花奶奶说了。桂花奶奶喜得直掉眼泪,也不管哑巴叔同意不同意,她扑通跪倒在哑巴叔面前,“父亲大人在上,受小女三拜。”“扑!扑!扑!”这三个响头磕得可不含糊。哑巴叔早已老泪纵横,今日能收她为女,老来膝下有女,那定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老天有眼啊!而麦爷却在心里偷偷地笑,他拍拍哑巴叔,这事就包在我身上,我会找村长说的。
过了不少时日,桂花奶奶见村长叔几次来家里,都不曾提起让她落户的事,便小心地探问他,村长叔竟不知道此事。村长叔大骂麦爷。听说桂花奶奶要落户香村,村长叔大喜;问桂花奶奶还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提出来。桂花奶奶两眼一红,说起种在哥哥家(原本是她娘家)的那株桂花树,是她满月那天父亲给她种的,是属于她的女儿树,她想去掘回来,种在自己家里。但她和哥哥向来不和,天生仇敌,向他去讨还桂花树,只怕是他情愿把树砍了,也不会还给他的。村长叔说这个容易,我保证帮你讨回来。第二天一早,村长叔和麦爷他们叫了二十几个乡亲,人人扛着一把锄头,带了一辆钢丝车,在桂花奶奶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来到了红豆镇,来到了野山茶行,将迟德迟老板请了出来,迟老板见这架势,虽然阴沉着脸,只好答应让妹妹掘走此树。
我是七岁上的学,八岁时就能将桂花奶奶那张老式床上的小人儿数明白了,总共是九十九个。为啥是九十九个呢?我就不明白了。桂花奶奶就笑嘻嘻地说:“加上床里的,不是刚好一百个嘛。”“床里的?”“你呗。”我们俩都笑了。那会儿我自然不用再数清楚小人儿才能睡了,我给桂花奶奶搓背,等她洗好了澡我再洗;所以我很清楚她的身体和肤色,尤其是那种感觉,完全是姑娘家的羞涩,和嫁过人的女人两样生的。但桂花奶奶说她结过两次婚,而且这两个男人都和桂花树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