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香村只有一株桂花树,就长在桂花奶奶家的院子里。
桂花奶奶家是很好找的,村东头第一家。屋南路北。从桂花奶奶家的后门进去,穿过灶头间、客堂间,出了前门,便是桂花奶奶家的院子。院子的前面便是桂花奶奶家的池塘。桂花奶奶家的河埠头又宽又长,那些青苔包浆的石条一直伸到池塘底下;总有不少喂猫鱼趴在绿石条上晒太阳,鳞光一闪一闪的,等着桂花奶奶去淘米。那株桂花树就种在河埠西边,半株映在水面上,半株招展在院子里。
像麦爷、村长叔和我爸他们出过远门的村里人,在县城或别的地方看到过别处的桂花树,方知桂花奶奶家的桂花树大,是它们的王。我爸每每说起桂花奶奶家的桂花树,总是肃然起敬,像在说什么大人物似的。但凡有人以为桂花树都长得像桂花奶奶家那么高大的;那人就会被村长叔他们耻笑,没有见过世面,小鬼头还没有长毛呢。桂花奶奶家的桂花树确实高大,整株树足有三四个人那么高,不说临水的那半株树冠,便是在院子里的,就霸占了桂花奶奶家小半个院子。八月花期时,整株树都镶满了黄金,太阳一照,金灿灿的,闪得雷人!谁见了,都惊叹是王母娘娘家的仙树下凡来了。待到桂花盛开时,稍微有点风,整个村子就香喷喷的;若风再稍微大一点,谷村和牛家庄的人就会说:“你们香村是不是用花露水浇菜的?咋这么香呢?”桂花凋谢时,桂花奶奶家的池塘便漂浮着厚厚的一层鲜花,塘里的鱼儿抵挡不住芳香的诱惑,贪嘴后又无不噌噌地跃出水面,在半空中争相翻筋斗,以助消化。麦爷还健在时,常常感叹这株桂花树长在桂花奶奶家是种福气。瞧他那痴迷的眼神,就知道他恨不得自己也变成一株桂花树,长在桂花奶奶家的院子里。
我爸也说这是一株有福之树。我爸说:“每天太阳来我们香村,第一个照到的就是桂花奶奶家的桂花树,你们说它幸不幸福?村里还有哪株树能有这么开阔的地方,一个院子和一个池塘?阳光它想收多少,就有多少;露水它想吃多少,就有多少;还有桂花奶奶家的池塘,池水常年不浅,清冽甘甜,百脚似的树根儿随便那么一伸就能喝到了。”我爸又说:“其实,这些都不算什么,最福气的是桂花奶奶待它的好。她待桂花树比待自己都好,比待任何人都好。那毕竟是镇上的千金小姐,做人的道理都跟我们乡下人两样生的。她常说,树也是人;也有四肢五官;也有大脑;也懂得人情世故;也会伤心落泪;也会流血流汗;也知道谁待她好,她也待谁好……听听,你们听听,这哪里是凡人的心思啊,简直就是观音菩萨的心肠嘛。这样的女人世上有几个呵!”
我妈终于接上话头了。她说:“是啊,天底下就这么一个呀。”
我那时候还小,不懂我妈的话为何会惹我爸生气,只记得我爸用很凶的眼神瞪着我妈,瞪得我妈羞赧难挡地低下头去,整个晚上都不敢抬起头来过。事实上,我妈这辈子都没有抬起头来过。事实上,不光是我妈,在我们香村,像麦家奶奶像我妈那几茬女人,这辈子都没有抬起头来过。因为村里头的男人,都喜欢把桂花奶奶作为一面镜子,来对照自己的屋里头。就因为桂花奶奶把男人们的眼光都养刁了,养挑剔了。和桂花奶奶一比,我们香村还有哪个女人不自惭形秽的?还有哪个女人抬得起头来的?最典型的就是麦家奶奶了,年轻时经常挨麦爷的揍。每次麦爷在外面碰见过桂花奶奶,回家就气不顺,就手痒,就关起门来揍他屋里头:“你瞧瞧人家桂花,你再瞧瞧你个懒婆娘!”
其实,麦家奶奶非常把家,是村里出名的肯做。家里家外,床上地下,麦家奶奶都给麦爷做得四平八稳,顺顺当当的。任何时候我们看到她,麦家奶奶都是在做,手脚从来不肯空一会儿的;好像她是铁打的锄头,不用吃饭睡觉。但她的做和桂花奶奶的做又是两样生的。桂花奶奶的做是从自身做起的,再做到家,再做到外面的世界。桂花奶奶任何时候出现在我们面前,都是清清秀秀的,周身收拾得煞清爽,梅兰芳;乌亮的头发梳得涓光地盘在脑后,用一支碧玉簪(我小的时候,对桂花奶奶的碧玉簪很眼馋,有一回桂花奶奶终于肯取下来给我看,上面雕有桂花图案,非常精致;桂花奶奶说,这是她唯一还留在身边的陪嫁了。)固定;洗得发白的斜襟蓝布衫,穿在她身上依旧是那么挺刮;圆口的绣花布鞋,小巧玲珑,走起路来一步一莲花;最撩人的是桂花奶奶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清香,闻着好像有,闻着又好像没有,叫人总想挨着桂花奶奶,好好地闻一闻。如果你只认为桂花奶奶光是自身出色,那你就大错特错了;只要去过桂花奶奶家你就会知道,单是家中的泥地被桂花奶奶扫了又扫,扫得就像柏油路那样乌亮,就像青石板那样坚硬,让你一走进去就感觉大不同,在我们香村再也找不出第二家了。你再放眼四周,桂花奶奶家中更是窗明几净,什么东西都有它自己该呆的位置,而且都是呆在自己的位置上,看上去是那么的顺眉顺眼,叫人心里舒坦。这要是用句时髦的话说,桂花奶奶那叫由内而外的美丽。而麦家奶奶恰好相反,她是从外面的世界(田畈)做起,再做到家里(儿女猪狗鸡鸭,一日三餐,穿暖着寒……),到她自己就没有时间了;所以她的世界里是没有自己的。麦家奶奶的眼角永远镶着金米似的眼屎;纽扣经常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扣得不是对儿;耳背上一年四季长着老泥,她咋就不知道洗脸时把耳背也擦一擦呢!其实,麦家奶奶也是有几分姿色的,但她从来不知道收拾自己(她哪里忙得过来啊,光田里的活,就是有四只手都不够用),更不知道如何收拾了。麦爷说过她多少回了,说了她也不会,她压根儿就不是那类女人。麦爷的脸就成天比马桶盖还大,在家里嫌憎这个嫌憎那个,还常常动粗;有一回打到女人的痛处了,麦家奶奶想想那个委屈啊,就败天败地地痛哭,说自己给他养了五个小人,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们拉扯大我容易吗我?!说自己为了这个家扒心扒肝地做,我做死做活到底是为了谁啊我?!没良心的东西!你当地里自己会长庄稼的吗?你当猪肉会自己跑到你嘴里去吗?……
“同样是女人,区别咋就这么大呢?!”麦爷长长地叹了口气,知道揍也没有用,也就不再揍他屋里头了。麦家奶奶是六十岁头上走的。头天还在田里忙到夜,睡下去也没说句话,第二天就没有醒过来。大家都说麦家奶奶活着时困得太少了,现在去那边补觉了。没有了屋里头,麦爷的日子总算清静了。麦家奶奶再也不来烦他,不来吵他,不来惹他看得眼睛骨头痛了。但是奇了怪了,每逢晴朗的天气,到了午后,一向吵着嚷着要过清静日子的麦爷,倒是闷声不响地上了西岗头,到麦家奶奶的坟上坐一坐,和埋在地下的屋里头嗑嗑家事,嗑嗑农事;嗑嗑大媳妇的菜咸菜淡,嗑嗑西塘河的水深水浅……女人活着时,麦爷可没有这么多话。麦爷边嗑边盯着自己的双脚底下,时不时地抽起脚来瞧瞧自己的脚印子。人有没有灵魂,那年头麦爷不敢说,但他知道屋里头是泉下有知的,是有耳朵的,是在听的;只要看看他的脚印子就明白了。他要是嗑得屋里头开心,脚印子始终是干的;他要是嗑得屋里头难过,脚印子就会阴阴的;他要是嗑得屋里头伤心,脚印子就会湿湿的;他要是嗑得屋里头大喜大悲,脚印子就会水水的……和活着时一样,总是要麦爷发火了,破口大骂了她才肯歇的。这时候麦爷就骂地下的麦家奶奶:“你个傻婆娘,你哭个啥呀你!活着时你还没哭够啊你!”
有资格说麦爷的,像村长叔,免不了要笑话麦爷的行径:“你现在还嗑个屁事啊你!要有这份心,你早干吗去了你!”麦爷听了也不生气,说:“人他妈的就是贱,在时你不晓得待她,你晓得待她时,她却已经不在了。”
麦爷的话硬生生地触痛了笑话他的人。
村长叔连忙收起讪笑:“一样的,谁都一样的。”
村长叔叹息了一声,转而又问麦爷什么时候去看过桂花奶奶?
“前天。”
“老太太昨晚差点就没了。”
麦爷一愣,也叹息道:“看来是勿长久了。”
“是啊,这么大一株树,说枯也就枯了。”
麦爷吸了吸鼻翼,叫村长叔快闻。
“奇了怪了,好像是桂花香嘛?”村长叔吃惊道。
“是桂花香,”麦爷深呼吸,说:“你再闻闻,越来越香了。”
“要在往年,这正是桂花大开的时候,可今年……桂花树都枯了,还哪来桂花香呢?”村长叔摇摇头说:“这是错觉;我们是闻惯了这香气,每年一到这个时候,我们的鼻子就会自个儿生出香来,麦爷,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是桂花奶奶的魂灵儿!”麦爷说道。
村长叔很是不信:“可能吗?人要是真有魂灵儿就好了。”
“这就是桂花奶奶的魂灵儿!我不跟你瞎掰了。”麦爷喊着,直奔村东头。
麦爷到了桂花奶奶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桂花奶奶竟然躺在院子里,她半卧半坐地躺在一把旧藤椅里,腿上盖着一条毛毯。桂花奶奶望着南天门,等麦爷走近时,她头也不回地对他说:“就等着你来看我了。”麦爷一惊,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麦爷啊。”
麦爷又是一惊。问:“在看什么啊?”
桂花奶奶笑了,她指指院子里的桂花树:“麦爷,你瞧瞧我这株桂花树,今年开出这许许多多的花来,真当少有的。”麦爷惊愕地望着那株桂花树,树叶儿早就落光了,枯枝光秃秃地叉在高空中,哪有什么花啊!不知怎么的,几滴辛辣的老泪突然跑进麦爷的眼睛里,直打转儿。桂花奶奶见他不吭声,就有些生气道:“怎么?你还嫌少啊?”
麦爷连忙答道:“哪里呀,今年是个大年,我看是开得最多的一年了。”
桂花奶奶爽朗地笑了。
她微微地仰起脸,有滋有味地呼吸着院子里的空气,随后轻轻地啊了一声,感叹道:“真香啊!”
麦爷也说香。他说:“真格香的,我在西岗头就闻到了。”
麦爷夸桂花奶奶今天的气色不错,身子骨也比前两天硬朗了,再活个十年、二十年、长命百岁都不成问题……麦爷自顾自地嗑了半晌,见桂花奶奶不答理,还以为她睡着了。麦爷怕她吹到风,容易着凉,便摸了摸她的手背,冰凉。麦爷大惊。等他确定桂花奶奶已经过去了,不禁老泪纵横。
“就等着你来看我了!”桂花奶奶刚才还跟他这么说呢。
麦爷失声痛哭。
桂花奶奶走的这个黄昏,全村人都闻到了浓郁的桂花香,但是对于这神秘的花香,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但说起桂花奶奶和她的桂花树,我们香村谁都能说三道四,跟你吹上个三天四夜、七荤八素;但真正走进过桂花奶奶的生活,听她老人家亲口讲自己的故事、桂花树的故事,却只有我一个人。那是因为在我四岁到十四岁那十年间,经常去桂花奶奶家借宿,和桂花奶奶同床而眠,听她半夜半夜地讲故事。我们也因此而成了忘年交。我四五岁时还不懂事,对大人们的故事不感兴趣,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但稍微再大些也就懂事了,也就懂情了,常常边听桂花奶奶讲故事,边提些古灵精怪的问题。桂花奶奶倒也不恼,便用故事来回答我的提问。
在我四岁那年春天,我爸得了一种怪病,他无论是行走在路上,劳动在田里,还是赶集在镇上……都会突然倒翻在地上,不省人事。这病事前一点征兆也没有,它什么时候发作,我爸就什么时候倒翻;它什么地方发作,我爸就什么地方倒翻。这就非常危险了。有一回我爸从小姨家喝完喜酒回家,走到半路上就倒翻在路边的秧沟里,幸亏秧沟里没有水,才没有要了他的性命。又有一回他推着羊头车去西塘牧场卖干草,那车干草总有两百多斤吧;下顺风坡时,他一个鸡头晕,连车带人就翻下了山坡。我爸被人抬回家时,满身血污,我妈还当他已经咽气了,屁股一拍地就大吼起来,吓得来人连忙阻止她,我爸还有气在,她哭不得的,怕沾了晦气。我爸就说自己命大,死不了的。但命再大也经不起这么折腾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我爸没了,那我家就全坍了。我妈就逼着我爸上公社医院看病。一位戴眼镜的小白脸医生问了病情之后,就一言不发地把我爸打发去县城大医院了。我妈急了,这到底啥病啊?但你怎么问,小白脸都不吭声。
在随后的十年里,我妈陪着我爸不知跑了多少地方,看过多少郎中,吃过多少土方,我爸还是老样子。他们每次出去,我妈就把我托付给桂花奶奶。记得第一次时我一直委屈地哭泣着,哭得满头大汗。我妈说去一两天就回来的。但她干吗要把我的换洗衣裳给桂花奶奶呢?一两天分明是骗人的!平常我要三五天才换洗呢。桂花奶奶温柔地将我拉进家里,随即就关上了她家的后门。我还在抽泣,没有眼泪,只有鼻涕;每抽泣一下,就扭一下脖子。可怜兮兮的。桂花奶奶给我擤了鼻涕,洗清爽脸。桂花奶奶说:“别哭了,奶奶给你吃好东西。”说着我们走出灶头间,过客堂,来到桂花奶奶的卧室。
那卧室,一推门,啊……香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