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岁的时候,我第一次听到人们说起痛苦这个词,那时我刚刚来到镇上的中学,和母亲一起住在操场边的小平房里。在此之前,我一直在乡下跟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那天,一高一矮两个女人在星期天的阳光下晒被子,我则站在水池边洗袜子,她们中的一个挤着嗓子自以为声音很低地说:“没想到徐老师的女儿是这个样子的。”另一个声音稍大一点。“长大了该有多痛苦啊!”她的声音拖得很长,饱含感情。
我假装没听见,我知道她们说的是什么,无非是指我脸上的烧伤。我在想,为什么我长大了会痛苦呢?为什么要长大以后才会痛苦呢?
“什么是痛苦?”
洗完袜子,我回到家里问正在批改作业的母亲。母亲是这所中学的语文老师,她头也不抬地回答:“痛苦就是难受,心里头说不出的难受。”我“哦”了一声,正准备去生炉子,母亲又叫住了我,像在课堂上那样对我说:“痛苦分两种,一种是身体上的痛苦,一种是精神上的痛苦。”我又“哦”了一声,心想,不知道那个女人指的是哪一种痛苦。我很快就不再去想这事了,生炉子看上去是个粗活,实际上它是细活,必须集中注意力,还要瞅准时机,否则不仅会浪费大量宝贵的木屑,还会弄得浓烟滚滚,招来母亲的斥责。洗袜子,生炉子,扫院子,这是母亲分配给我的家务。父亲周末才从县城回来,他一度把母亲喊作徐老师。“徐老师,兰兰一来你就解放了,你再也不用干那三件脏活了。”我们家人很分散,父亲在县城,母亲在镇上,我们姐妹三个,从小都跟村里的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长大一个,就往父亲或是母亲那里输送一个。母亲干家务不太在行,不知道是不是这种分散居住的生活方式造成的。
我很快就生好了炉子,把蜂窝煤稳稳地架在红色的火头上,我喜欢看着蜂窝煤一点一点燃烧起来的样子,我喜欢看火,特别是那种没有火苗的浑身通红的火屎球。据说我的脸就是被这样的火屎球烧伤的,那时我还小,还不太会走路,奶奶要去做饭了,她把我绑在火塘边的椅子上烤火,自己去了厨房。一个人要是命中注定非得受点什么伤害的话,最好是在很小很小的时候,因为那时发生的事情根本记不住,也就不会有什么惨痛的记忆。奶奶刚一走进厨房,就听到了撕心裂肺的哭声,我不知怎么扑倒在火塘里,绑得紧紧的椅子反扑在我身上,据说把我救起来后,爷爷血红着双眼,提着菜刀满村子要追杀奶奶,当然,奶奶最后被救了下来,因为人家提醒他们老两口,当务之急不是追究责任,而是尽快把我送到父母身边,送到城里的医院。这当中奶奶犯了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她看着我大半张脸不是燎泡就是破洞,急中生智在我脸上贴了几块黑膏药。这药在村里是万能的,不管是被刀砍伤了,被荆棘挂破了,还是肚子痛,脑壳痛,发炎等等,全都根据伤患大小,剪成各种形状,黑乎乎地贴上几块,用过的人都说贴上去后清凉清凉的,顿时就不疼了。据说后来医生瞪着眼睛气急败坏地训斥了奶奶,把她训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因为当黑膏药揭开的时候,我的大半张脸的皮肤也跟着揭下来了。还听说妈妈当时就晕了过去,她后来几乎不能见我,一见我就咚地一声倒在地上。又听说奶奶准备跑到僻静的山林里上吊自杀,幸亏被一个砍柴人发现。我很幸运,这些我都不记得了,我不记得倒在火里有多可怕,不记得皮肤被揭下来时有多疼,也不记得被绑紧手脚仰面朝天躺在医院里一个多月是什么滋味。我什么记忆都没有,就像我生下来就只有小半张完整的脸一样。
奶奶是打量我最多的人,因为她觉得我好看。只有她一个人觉得我好看,夸我好看。经常是这样,她干完活的时候,坐在地里歇息的时候,就在草帽底下静静地打量我。“兰啊,你是你们三姐妹中长得最好看的,你的脸最饱满,你的鼻头最高,你的皮肤最白,你的眼睛最大……”我回报给奶奶满足的笑,好像我真是最白的,眼睛最大的,鼻头最高的,总之,好像我真的是这家里最好看的,是这村里最好看的。
这时我多半在地里捉蚂蚁玩,地上有很多黑蚂蚁,有的成群结队,有的孤孤单单,我把它们捉起来放进瓶子里,放到庄稼叶子上,放到树枝上,有时也放到水里。奶奶似乎连蚂蚁也心疼。“你把它们捉起来干什么,它们在赶路,你会耽误它们办事的。”听奶奶这样说,我就捉起一只蚂蚁,飞快地跑到路的另一头,我想这对于一只蚂蚁而言,无疑相当于坐了一次直升飞机,既快又节约时间。可那只蚂蚁不领我的情,我刚一放下它就开始往回爬,真不知道这个笨蛋是怎么想的。有时我会撕掉一条蚂蚁腿,它没流血,我想它可能不知道疼,干脆把它拦腰掐成两截,可没过多久,它的身边来了许多只蚂蚁,它们围着它爬来爬去,有的还趴在它身上翻滚,难道它们是在嚎啕大哭吗?难道它们也会伤心吗?
奶奶还在打量我,还在唠唠叨叨。“兰啊,你看你穿得多好啊,奶奶一辈子都没穿过一件鲜亮的衣服,你再看看村里,哪个小姑娘有你穿得好?”
我又笑了,我知道,村里的女孩个个都羡慕我,我从大路上走过,她们全都提着打猪草的篮子望着我直发愣。她们都穿裤子,还打满补丁,我不仅不用打猪草,还可以穿着妈妈买回来的玻璃纱的裙子。我还记得那裙子的颜色,天蓝天蓝的,上面开着两圈白色的花。我还有粉红色的皮凉鞋,跑起来的时候叮咣作响,十分气派。村里人有时需要出去走走亲戚,得装装体面,妇女们就会来找奶奶,借我的裙子,借我的皮凉鞋。
母亲安排我就在村里上小学。我的同桌叫燕,她似乎还是我们家亲戚,因为她把我的奶奶叫作大奶奶。刚上学那阵,有男同学在一边小声喊:“疤子!疤子!”燕冲上去就骂:“你才是疤子!你全家都是疤子!”燕就这样成了我的好朋友。我把这事告诉奶奶,奶奶去把燕喊了过来,表扬她做得好。“这才叫亲戚,这才叫一家人。”事后我问奶奶:“疤子能不能治好呀?”“治它干嘛?”奶奶理直气壮地说,“有谁是十全十美的?告诉你,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十全十美的人,谁都要带点败相的,带败相的人能辟邪,不带败相的人将来迟早得遭点殃。”
奶奶接着把我的同学都拿来分析了一遍,她们果然都不是十全十美的。比如燕,她脸上虽然没有疤,但她个头小,比我整整大一岁,个头却只及我肩膀。比如那个叫琴的,长着一副大龅牙,牙根露在外面,见人就捂嘴,还不敢吃鱼,因为她吐不出鱼刺。又比如那个叫芳的,不仅脸上有刀疤,还有哮喘病,她的座位底下总是湿漉漉的,因为她总是不停地咳嗽,一咳嗽就像螃蟹一样往外吐白泡泡。最最好笑的是那个骂我疤子的男生,不仅他父亲是个跛腿,走起路来像在斜坡上赶鸭子,他奶奶还是个青光眼,什么也看不见。经奶奶一说,我也觉得他们真丑,丑死了,于是哈哈大笑起来。
有一天,奶奶在家又是杀鸡又是宰鹅的,原来是请客。爷爷去请来了小学校长,还有其他老师,连专管给老师烧饭的炊事员都请来了。那顿饭吃了很长时间,我吃了一半就溜下了席,后来我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我看见地上摆着两只空酒瓶子,爷爷满身酒气,呼呼大睡,奶奶蓬着头发在清扫厅堂,地上全是吃剩的骨头。“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告诉老师。”奶奶的声音很大,语气也很硬,一副心里有数的样子。我来到学校,第一节课至少有两个班在自习,据说老师们都病了。我在心里想,他们可能跟爷爷一样,不是喝醉了,就是还没醒。
说来也怪,从那以后,似乎真的再没人喊我疤子了,老师们有时给我开点小灶,有时在大会上表扬表扬我,我的成绩越来越好,我上台朗诵,唱歌跳舞,越来越自信。我把父母带给我的糖块分给轻易吃不上糖的同学,把母亲给我买的新衣服脱下来,借给她们穿上几分钟过过瘾,她们则邀请我参加她们的游戏,踢键子,跳房子,大家高兴得满脸通红,声音嘶哑。久而久之,我渐渐忘了我是个疤子这回事,每天每天,我奔跑在操场上,奔跑在田间小路上,高声大嗓,得意洋洋,完全不管母亲精心替我设计的妹妹头被风吹得翻了过去,大半张没有皮肤也没有眉毛的红红白白的脸暴露无遗。后来,我作为学校文艺宣传队的一员,到公社参加调演。我们一路踏着鼓点,舞着红绸,走得欢天喜地,有农民在地里喊了一声:“连疤子姑娘都上阵了!”路边围观的人响起一阵哄笑,可我一点都没有觉得不好意思,相反,我觉得那笑声透着亲切,一点没有恶意,我甚至跟我的同学一样,扭过头去偷偷笑了起来。我想他们的意思是说,这个学校真不赖,连疤子都能上阵跳舞。
也许是那两个晒被子的嘀嘀咕咕的女人给我带来了坏运气,也许是初中跟小学本来就不一样,要不就是爷爷奶奶跟母亲毕竟大不相同,我在镇上中学过的日子远远不如在村里上小学时那般快活惬意。首先是作业多了,其次是中学同学不如小学同学亲热了,再就是我得干家务,而在爷爷奶奶家,我什么也不用做。奶奶总是说,别动别动,别把你的手磨粗了。别动别动,这哪是你干的事。而母亲总是说,你得学会干这个,你得学会干那个。好像她马上就会把我赶出家门,让我自立门户似的,要不就像是她马上要离家出走,撇下我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独立自主似的。
不仅如此,母亲还嫌我在奶奶身边养了些坏毛病,她得下大力气帮我一一革除。她批评我爱出风头,指责我不应该报名参加田径队,不应该报名参加植树活动,课间操的时候,也不应该主动站出来去当领操员,课间十分钟更不应该到操场上跑来跑去,到教室外稍稍活动一下就行了。她还说我像个没人管教的野丫头,既多话,嗓门又高,下课铃一响,整个校园都能听到我的声音。“你为什么不知道羞呢?”母亲点着我的鼻子说,“真是奇怪,我要是你,我就不那么起劲地跑,也不会扯开嗓子大喊,难道你想把全世界的目光都吸引到你身上来吗?”我老老实实地挨着训,心里却在想,当一个人跑起来的时候,喊起来的时候,哪里还管得了那么多呢?
上课的感觉也跟以前大不相同。我也是母亲的学生之一,看着自己的母亲在教室里给自己上课的同时也给别人上课,是种非常古怪的感觉,这感觉弄得我经常分心。看着她衣服上的折痕和污迹,我会想起她洗衣做饭的情景。看着她说个不停的嘴,我又会想起昨天晚上我们吃过些什么。看到她非常克制地挠痒痒,我会升起帮她一把的冲动,我知道她那里有一个癣疮。当她转过身去在黑板上写字的时候,很难为情地,我会悄悄想起无意间瞥见过的她的身体。我似乎总想找出那个不苟言笑的外表下的真实的母亲。她有时也点我的名字,叫我起来回答问题,或者到黑板上写点什么,我也觉得别别扭扭,好像我们在做戏一样,好像我们在装模作样做给旁人看一样。
学校没有足够的教师办公室,母亲就把作业本抱到家里去批改,她经常一边改一边摇头:“兰啊,你不是一个好学生,你跟那些好学生相比,实在差得太远了。”
这我知道,班上的确有些了不起的好学生,他们不仅其他科目的成绩比我好,作文也比我写得好,母亲经常激动地把他们的作文当范文念给我听。看看人家的描写,看看人家的遣词造句。有一次,我的一篇作文甚至把母亲惹哭了。我记得那是个星期天,母亲是在吃过中饭后开始批改作文的,快到傍晚了,她还没批改完,还坐在桌边发呆,见我进来,就向我招手,我注意到她的眼睛红红的。那次她布置的作文题是“我的理想”。其实我从没想过关于理想的事情,但为了应付这篇作文,我就临时去想了想,我觉得跳舞似乎不错,我小学时跳过舞,台下的人都指着我嚷嚷:看这小丫头的腰!看这小丫头的腿!看这小丫头的胳膊!我知道那是在表扬我。于是我就写道:我的理想是当一名舞蹈演员。可母亲却拉着我说:“兰啊,我得跟你谈一谈,我们先不说你的作文写得好不好,我觉得你的理想不太切合实际,你知道吗?要想当一名舞蹈演员,那得从小开始刻苦练习,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每天都不间断,还要请专业的舞蹈老师来严加指导,可你看看你自己,你都十三岁了,太迟了。”我想,不过是一篇作文而已,也值得这么认真?就没吱声,顺便翻起了同学的作文,我吓了一跳,真看不出来,原来他们一个个志向远大得很,有的要当科学家,有的要当天文学家,还有的要当文学家,连成绩最糟糕的那个家伙也要当飞行员。我点点那些作文本不满地咕哝:“我这算什么,你看看他们,他们比我还不实际呢。”
“你跟他们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哪一点不如他们?”
母亲倏地转过头去,很久很久,才回过头来对我说:“兰啊,你跟他们真的不一样,都是妈对不起你,妈没把你照顾好,你一定得学会认清这个现实,你早晚会有认清现实这一天的,你真的跟他们不一样,很多事他们可以去做,但你不行,就算你能做你喜欢做也不行,比如跳舞,你这辈子,永远不可能去当一名舞蹈演员。”
我有点懂了。我想起了那两个晒被子的女人,她们说的话现在应验了,我真的有点说不出的难受,这就是她们所说的痛苦吗?这么说,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吗?
“兰啊,除了跳舞,这世上可做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你完全可以找到你喜欢做也能做的事情。”
我开始流泪。可母亲的原则是“今日事今日毕”,这六个字她让我们写在纸片上,贴在课桌的右上方,天天对照着检查自己,所以她不管我是否在流泪,也不管我是否难过,要求我必须在今晚睡觉以前重写那篇作文。我哭着分辩:“只是一篇作文,作文本来就是可以虚构的,难道我现在说要当舞蹈演员,将来就非得去跳舞不可?难道那些人将来真的会去当科学家天文学家文学家?”
“我说过了,你跟他们不一样,他们可以说大话,可以闭着眼睛吹牛皮,你不行,你一定要改变这种华而不实的态度,你现在就要学会面对现实。”母亲一手拿着我的作文本,一手不停地点着我,跟在课堂上一模一样。
“那我下一次改不行吗?我明天改不行吗?非得今天晚上啊。”我觉得母亲太不近人情了,写一篇作文得多长时间啊,我还要扫院子,洗袜子,难道我可以不睡觉吗?
“不行,不睡觉也得给我写出来,今天不教训教训你,不给你留下点深刻印象,将来你还会犯这种错误。这样下去,迟早要吃苦头的。我是你妈,难道我还会害你吗?快点写,现在就开始写,什么时候写出来什么时候睡觉。”
“凭什么?我不写,除非你让那些人也重写。”我突然给自己找到了理由,大家都在瞎编,凭什么我就不能?
啪!我有点没反应过来,有点晕头转向,好像是母亲甩了我一巴掌。
“你凭什么跟人家比?你跟人家能一样吗?你自己到镜子里去看看你那张脸,还想跳舞?还想吃天鹅肉?就你这样的,将来能找个饭碗就不错了!”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跑出来的,我只听到我的身后响起了一串惊天动地的声音,瓷盆翻了,椅子翻了,杯子砰地掉到地上了,咕咕噜噜滚了一圈又一圈。后来母亲告诉我,我像突然发了疯似的,在屋里横冲直撞了一阵,撒腿就往外跑。
天完全黑下来时,我跑到了五里以外的奶奶家。我嚎啕大哭地讲完了自己的遭遇,奶奶从门背后摸出拐杖说,“走,我们找你妈去!”
这有点不像奶奶,她居然没问我肚子饿不饿,居然没有给我弄点吃的,就直接拉着我上路了。一路上,奶奶都没有吭气,也没有问我更多当时的情形,她的拐杖点得飞快,三只脚在路上发出急迫而好听的声音。
我们赶到学校时,有些人家已经关灯睡觉了,母亲还没睡,她甚至还没洗澡,看到我和奶奶,也没有显出吃惊的样子,好像她知道我们会一起出现似的。
奶奶和母亲互相盯着对方,我以为她们一见面就会吵起来的,我以为奶奶一定会先开腔的,可我万万没想到,她们只是这样不怀好意地互相盯着对方,盯了好久,突然,一个意想不到的场面出现了,奶奶咚地一声跪在母亲面前,与此同时,母亲哇地哭了起来,接着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然后,她们两个就抱在一起了。奶奶边哭边说:“人家欺负她也就罢了,我们怎么能再欺负她?”除了这一句,她们两个再也没有说过别的,只是哭,哭到最后,转成抽泣,转成擤鼻涕。
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母亲不再逼我重写作文,奶奶也不打算替我声讨母亲,母亲去打来一大盆水,让我站到浴罩里洗澡。“看我们兰这身条儿,就是跳舞的身条儿。”已经是大半夜了,除了哭过之后的软弱,奶奶的声音里竟然没有一点疲乏的意思。
“她不可能去跳舞。”母亲仍然没有丝毫让步。
“啧!”这是奶奶的声音。
“现在宠着她谁不会?将来呢?将来你死了,我也死了,谁来宠她?我们现在宠她等于是害了她。”
“依你说怎么办?现在就把她扔到盐水里腌起?扔到苦水里泡起?正因为想到将来,现在才要对她好一点。”
屋子里安静下来。整个夜晚,整个中学,死寂一片,只有我一个人脱得光光溜溜的,站在浴罩中抹着自己的身体,溅起的水滴发出些乱七八糟的声音。
我去镜子里梳头。我把多年不变的妹妹头梳起来,在深夜里露出我的真面目。说实话,如果不烧伤的话,我的脸也许并不难看,这一点,我那残存的小半张脸可以作证,但这只是假设,这种假设是永远也不可能变成现实了。我对着镜子往伤处敷胭脂,这胭脂是我在一次跳舞时从老师那里偷来的,我记得那个给我化妆的老师曾经说过,我的脸敷不上胭脂,因为没有皮肤,也就没有皮脂,胭脂无处粘附。我抓起胭脂往脸上抹,胭脂无声地掉下来,桌上立即红了一片,真的敷不上啊,可是哪个演员上台不敷胭脂呢?尤其是我,如果我不借助胭脂上台,我肯定会把人家吓跑的,但我不能再像小学时那样,光着一张脸上台,小时候可以那样,长大了就不行了。看来,我想跳舞也许真的不现实,且不说我能不能跳舞,就算我真能跳,我也不能上台,因为我几乎无法化妆。
我不知道是长途跋涉和洗澡让我兴奋,还是敷不上胭脂的事实让我心里十分震惊,总之,我睡不着了,我慢慢揉烂了一盒胭脂,泪水滴在胭脂上,桌面被我弄得绯红一片。然后,鬼使神差地,我在子夜时分开始重写自己的作文。
我想,既然跳舞不行,科学家之类的显然也不适合我,因为我的成绩不太好。天文学家更不行,我一想起公转自转的问题就头疼。文学家也不行,我连作文都写不好,再说我也不爱好它。飞行员更不现实,人家都说,身上有疤的人,根本不允许上飞机。除此之外,我一时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可以称之为理想,还有什么是适合我的理想,我本来准备写营业员写医生写教师的,但又觉得它们只能是职业,不能算是理想。思来想去,我突然想起曾经见过的一个裁缝师傅,他脖子上挂着软皮尺,手拿一把大剪刀,一剪子下去,崭新的布匹霍地变成两片,变成无数片,变成前襟后襟和袖子,那种大胆和果断让我既害怕又羡慕,于是我马上决定,长大后去当一名裁缝师,用自己的手艺去打扮每一个人。我写完了,把作文本轻轻放在母亲的床头,明天早上,她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发现我已经重新确定了自己的理想。
刚一上床,我就看见了一个人,她酷似母亲,但比母亲温和、慈祥,她衣衫干净整洁,面带微笑,她身上还有一股香味,不是化妆品的香味,而是食品的香味,像焙干的瓜子,像新出锅的米饭,像甜酒,还像刚洗过的衣服在大太阳底下晒干的味道。她对我说:“兰啊,你不要想那么多,你往前走就是了,你将来既不会去跳舞,也不会去当裁缝师,从你下地那天开始,你的路就在你的脚板底下,你在哪里,你的路就铺到哪里。”我正要问她是谁,她像太阳下的一小块冰一样,慢慢消失不见了。
似乎没睡多久,我就被母亲吵醒了,她挥舞着我的作文本,一脸的兴高采烈。“兰啊,这篇作文我可以给你打个优。”她大声说,“不是你写得好,而是你的想法很好,你真的想去当一名裁缝师吗?这很好,我支持你,你就应该去做一个朴实的孩子,不虚荣,不羡慕浮华,这样的人才容易得到幸福。打个比方,一个跳高运动员,他把自己的目标定在一米八,结果他奋力一跳,跳到了一米九,他该是多么惊喜啊,可是,如果他一开始就把目标定在一米九,甚至定在两米,他还会有惊喜吗?没有,他有的只是沮丧。”
望着母亲,我想起了昨晚出现过的那个人,她肯定不是母亲,那她到底是谁呢?她跟母亲那么相像,想法却完全不同。
“你有姐姐或妹妹吗?”早餐桌上,我盯着母亲明知故问。
“没有,我只有一个哥哥,我连表姐妹都没有。”
“那么,她就是我做的梦了。”我这样想。
后来,我碰巧又看到了那个裁缝师傅,那个瘦瘦的中年男人,他无精打采地走在小镇的街道上,两边耳朵上各夹着一支香烟,手上提着很小很小的一刀肉,以及两个萝卜、一棵白菜,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轰地垮了,我想起了我那篇作文,被母亲大加赞扬的我的理想,难道这个人的生活真的就是我理想的生活吗?难道我活着的意义就是向他靠拢吗?母亲为什么喜欢我去过他那样的生活呢?
我后来悄悄去问姐姐梅:“你的理想是什么?”梅那时已经在读高中了,她毫不犹豫地吐出三个字:“外交官!”我吓了一跳。“妈知道吗?”我又问她。“她当然知道了。”梅说完就低头去看书。她爱看书,而且口齿伶俐。
我又去问妹妹竹。竹也在上初中了,她只比我小一岁。“女翻译官!”竹不假思索地说。虽然才上初一,竹已经对外语显露出非同一般的热情,似乎那些字母和语法是她上辈子曾经见过的东西。我已经有点泄气了,但还是问了一句:“妈知道吗?”
“本来就是妈告诉我的,妈说我在语言上有天赋。”竹习惯性地白了我一眼,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我突然想哭,我跑到水池边,跑到那两个女人曾经议论过我的地方,她们说得对,长大了该有多痛苦啊,看来我现在已经算是长大了,因为我已经开始感到痛苦了。原来母亲早就看出来我不如姐姐,也不如妹妹,她给我定的标准远远低于她们,她早就知道我跳不到姐姐妹妹那么高,早就知道我不能当舞蹈演员,所以她一再暗示我要“学会面对现实”。
从这天起,我慢慢安静下来,我不再大喊大叫,蹦蹦跳跳,我微微低着脑袋,让我的妹妹头严严实实地垂下来,遮住我的大半个脸。我在“面对现实”的态度中读完了初中,读完了高中,又很平静地面对了高考落榜这个现实。
那个夏天,我有点茫然,好像我该走的路都走完了,前面突然没了路标一样。我回到奶奶家,奶奶说:“你别太担心,就在我这里好好玩,告诉你,有福之人不用忙,是你的终归是你的,急也急不来。”可奶奶这一套已经安慰不了我了,我甚至对她的安慰感到厌烦,光说这些自欺欺人的话有什么用呢?
燕也过来陪我,她考上了一所省属中专,全家欢天喜地,在当时,考上中专,意味着可以转户口,可以跳农门。燕很高兴,喜滋滋地对我说:“我终于可以跟你一样,不必插秧不必割谷了,你知道吗?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下到水田里去,等蚂蟥过来吸我的血。”
奶奶也在一旁说:“这就好这就好,城里就是好,你看看我们家的兰,她走城里大马路走惯了,昨天从车站走过来,这么点路,脚上居然打出了血泡。”我想声明我的脚上并没有血泡,可奶奶冲我使了个眼色。
“有什么好得意的,她怎么可能跟你一样呢?”燕走后,奶奶愤愤地说:“你是天生就可以不插秧不割谷的,你连这条路都不必走,她考取了又怎么样,考取了她也比你隔泥巴近。”
奶奶又开始自言自语:“人啊,千万别跟谁比一时的长短,以后的事情谁料得到呢?眼光要放长远一些。”
我在奶奶的絮絮叨叨中扭过头去,看村里的山和水,我心里清楚得很,我跟燕并没什么不同,从小到大,我们在这些小路上奔跑,我们喝一样的水,吃一样的饭,我甚至还不如她,她马上会去读书,而我却再也没有书可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