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业的那段时间里,我多半住在奶奶家。燕从学校回家后,有时也会跑到奶奶家来跟我讲讲学校的事情,学的什么,图书馆怎么样,同学怎么样,实习可能在哪里,毕业了可能做什么。奶奶越来越不喜欢她了。“燕,回去吧,回去帮你妈干点活,你妈可怜呐,一年到头不得闲。”“燕,怎么又来了?好不容易回趟家,帮帮你妈不好吗?人要讲点孝心。”
燕却说:“大奶奶你知道吗?我妈她不让我做那些事了,她不想我晒得黑黑的回学校去。”燕接着告诉我,她在学校参加了一个交谊舞培训班,她现在会跳华尔兹,会跳伦巴,恰恰,还会跳探弋。“探弋你知道吗?是交谊舞中最难的,没有几个人真正会跳。”燕说着做了几个探弋里的动作。燕的动作很大,挥臂扭胯的,我退到墙边,有点意外地看着她,真没想到,这个小不点,连小学的演出都没人要的家伙,居然也会跳舞了,而且是我从未跳过的一种舞。燕还告诉我,跳这种舞,得穿很紧身很紧的上衣,很短很短的裙子,要把脑袋收拾得光光溜溜的,要把整张脸都露出来。我一边听,一边本能地捂住脸颊边的头发,我的妹妹头像一顶大帽子,不分四季严严实实地罩住我的额头和面颊。我想,我这辈子都别想跳探弋了。“说到底,跳舞就是要自信,自信地坦露自己的一切,从头到脚。”燕边跳边说。我往墙边贴得更紧。
燕是被奶奶硬给赶走的。燕一走,奶奶就骂她。“轻狂的丫头!这算什么跳舞,总共才三尺长,也想跳舞!还描眉画眼的,再怎么画也是个小矮子。”
燕已经走出了好远,我还紧紧地贴在墙上,眼巴巴地看着燕刚才跳舞的地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有一个感觉,同学们都走了,所有的人都走了,很自信地走了,只要我留在这里,留在这个不分青红皂白替我辩护的老太婆身边。
就在这天,父亲给我带来了一个消息,工作有眉目了,我有两个选择,一个是幼儿园,一个是粮店。父亲说:“你自己先选一个,我们再来帮你参考。”
我当然喜欢幼儿园啦,可我想起母亲说过的话,“你一定得学会面对现实”。我的现实就是用我的头发严严实实地盖住我的脸,我永远不可能像燕所说的那样,把脑袋收拾得光光溜溜,自信地露出脸,露出一切。据我所知,幼儿园的老师免不了要教学生跳舞,所以我不假思索地说:“我去粮店。”
我假装头疼,没吃晚饭就躺到床上去想心事。没人知道做完这个决定我心里有多么难受,打个比方,这就好比吃饭,谁都知道白米饭好吃,可我却不得不把白米饭推到一边,端起一碗颜色发污的红薯糊糊来。可这两个选择中,我看似有选择,实际上我别无选择。躺了一会,我又一次看见了那个酷似母亲的女人,她还是当年的模样,既不年轻,也不衰老,她还是笑笑的,身上有一种绝非化妆品的香味。
“兰啊,不要后悔你的选择,每条路都是弯曲的,每条路的长度都差不多,它们最后都通向一个地方,所以这条路和那条路没什么区别。”
“有区别的,幼儿园可以跳舞,粮店能跳舞吗?”
“可是,粮店有很多很多米啊,米是多么好的东西呀,幼儿园有吗?”
她的话总是很有道理,让人无从反驳,眼看她又要消失,我突然大声问:“你是谁?为什么你跟我母亲这么像?”
“我是妈妈。”她说完就不见了踪影。
我坐起来,外面漆黑一片,母亲在隔壁说着胡话,她一睡着就喜欢说胡话。我突然有了个想法,会不会是母亲也在做梦呢?会不会是我和她在梦中相会,彼此都说了些梦话呢?
第二天,我问母亲:“你昨晚做梦了吗?”
“我从不做梦,也许我做过梦,但醒了又忘了,谁管那些东西!”
可能真不是母亲,那她是谁呢?妈妈?真是好笑,难道人可以有两个母亲?
奶奶听说我有了工作后,欢天喜地地作揖:“多好的工作呀,你说这世上有谁离得开米呢?”可我觉得我的工作并没那么重要,无非是收下人家的粮本,在上面写下当月买粮的日期和数量,收钱。量米的工作由另一个同事负责。
父亲问了问上班的情况,对母亲说,老杨这人还是不错的,没有让她去量米。他们似乎认为量米比记账和收钱档次要低一些,但我却很羡慕量米的工作,我很害怕收钱,我从没接触过那么多钱,每当我看到买米的人捏着钱包在我面前排着长龙,我的手就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我觉得量米真好,把粮袋子往磅称上一放,再把称砣左扒扒右扒扒,要么往里添一点,要么往外舀一点,又神气又简单。这样过了两个星期,我就鼓起勇气去找了父亲说过的那个老杨,也就是红旗粮店的主任,我让他允许我去量米。老杨惊讶地看着我;“你喜欢量米?”“是的,我喜欢量米。”我不觉得我的回答有什么错误。
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也许母亲当年让我洗袜子生炉子扫院子锻炼了我,仅仅适应了一天,我量起米来就又准又快。而且我是真的喜欢量米,量米可以走来走去,可以跟其他量米的人说说话,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收钱记帐好多了。
父亲后来才知道我换了岗位。他有点纳闷。“你这么喜欢体力活?”
母亲很不高兴。她气鼓鼓地走来走去,让父亲一定去找找老杨,一定得把我的岗位换回来。“哪能听她的?她懂什么?她什么都不懂,被人卖了还要帮人家数钱。”
“算了,过段时间再说,现在就去换,倒把她跟同事的关系搞僵了,这点也很重要。”
“那就让老杨给她换一家粮店。”
当然没有换。父亲不如母亲把这事看得那么严重,他只是觉得,也不能总是量米,量米毕竟不是个专门技术,谁都能干,说句不好听的,傻瓜都能干,收钱就不一样了,怎么着它也属于财务工作。
我不这样看,我觉得量米也是有学问的,量得久了,我的手差不多跟秤一样准确,顾客少的时候,我们就量着玩,一瓢舀上来,不用过秤,我就能凭感觉报出份量,跟称出来的相差仅仅在三两以内。
有一天,店里来了个人,让我大吃一惊,居然是燕。她中专毕业了,人家分配她到粮食局,粮食局又把她分配到了红旗粮店。当她走进粮店大门,一眼看到我时,手中的行李啪地掉了下去。“你也在这里工作?”她的表情非常惊讶,好像她压根儿就没想到我会出现在那里似的。
不管怎样,我还是很高兴,一起在奶奶那个村里长大,一起上小学,现在又能在一个地方上班,真是让人喜出望外。我赶紧过去替她接行李,她躲开了。“你别动,这里面都是我的书。”果然,她的行李看上去不多,但沉得很,一只手根本提不起来。我觉得燕真了不起,有这么多书,而我,自从高考以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书了。
一会儿,燕就从楼上的主任办公室里下来了。她脸上挂着笑,这使我想起来,她刚进来时脸上一直都是没有笑的。“你要不要来试一下。”我把量米的瓢递给她。
“我又不用量米,我在财务室工作,我是一名会计。”她根本没有伸手接瓢的意思,上上下下看了我一眼,就出去了,主任非常体谅她,给她三天假,让她安顿好自己的生活,再来上班。
虽说我跟燕在一个单位上班,可我们并不常见面,财务室在二楼,除非是下雨,二楼的人都会从外面上楼,到了快下班时,往财务室送流水单的是那个收钱记账的同事,而不是我这个量米的,而且粮店规定职工不准串岗,更不准我们楼下的往楼上串。开始我以为燕会抽时间下来跟我聊聊的,因为她是有理由下来的,她可以下来收流水单,这样一来,楼下的人就不必往上送流水了。但一个多月过去后,燕一次都没下来过。有一天,送流水单的同事下来说:“那个什么燕,还嫌我的流水单送迟了,楼下这么忙,她坐在那里看报纸,为什么不自己下来收呢?”
后来,我终于逮了个机会把同事的话告诉了燕,燕哼了一声。“她想得美,我是替她收流水单的人吗?谁让她自己笨手笨脚的。”这话有点让人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有点尴尬,就跟她说起了别的事情,她看上去心不在焉,好像急着离开。“星期天有什么安排吗?要不我们一起骑车郊游去吧?”我想,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亲戚,是老同学,还曾经是好朋友。
“不了,我已经跟我同学约好了,我们有舞会,还有野餐。”燕说完转身就走,她似乎高了些,仔细一看,她穿了一双高得要命的高跟皮鞋,看上去像在踩高跷。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感觉,燕并不喜欢看见我,也不喜欢跟我做同事。终于到了那种地步,即使不下雨,燕也不再走外面的楼梯,她拿着早点,一边吃一边往楼上走,我一直迎着她的目光,可她自始至终都没朝我看一眼,就那样一径上楼去了。
有一天,粮店开会学习,我因为要送走最后一名顾客,燕可能是因为其他什么事情,我们成了两个最后到场的人,不得不坐在一条板凳上。坐下来后我才知道,原来今天有一个内容是集体投票决定燕转正的事情。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没吭声。还好,燕转正一事全票通过了,关于转正的正式申请将于明天送到局里,一般来讲,局里批准是没有问题的,不过是个程序问题。我悄悄说:“恭喜你,你要涨工资了。”燕隔了一会才说:“多不公平啊,我明明比你多读两年书,结果我们竟在同一个单位工作,甚至我拿的工资还比你少,就算我转正了,也才比你多五块多钱。”
“那不一样,我是工人身份,你是国家干部身份。”
“可实际上有什么不同?”
我被燕的几句话弄得很不高兴,可到底是因为什么不高兴,我一时又说不清楚,总之,我再也不想跟她谈这个问题了,幸亏从那以后,我们相遇的机会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