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番小区有些年纪了,前两年沾某活动的光,刷过一次外墙,很快就像老年妇女脸上的粉,斑驳干燥,透出没有营养的底色来。到处都是横空而过的线缆,阳台一律封死,窗口处投降般伸出些长长短短的衣物,无论款式还是质地,都在向上天证明,住在这里的人,生活谈不上讲究,但它却在上海寸土寸金的位置,拐到弄口,就是整齐而辽阔的商业区,空气中嗡嗡作响的仿佛不是电流,而是钞票在以光速流动。
小小每次从小区走出,穿过两百米弄口,拐到马路上等车,都会有种新生儿奋力钻出母体的感觉,一刻还是憋闷不堪,一刻就天高地远了。
宁愿挤在这个昏暗的产道上,也不愿住到开阔一些的地方去,这是小小初来上海时的想法,好不容易把这个想法兑了现,现在却有点后悔,她以为住在这里更上海一些,结果却发现,这里不过是上海的一小段盲肠,虽在中心地带,但离上海的心脏,或是灵魂,还有着遥不可及的距离。
好在它小而隐蔽。不包括同事,小小在这里的熟人不会超过十个,她一点都不急于去认识更多的人,就像她不想去网上接受更多的信息一样。她养了一盆玉树,随手放在阳台上,孩子睡觉以后,她喜欢站在玉树旁抽一根烟,抽完了,烟头在花泥里杵熄。饶是这么不爱惜,玉树还是长得肥厚墩实。她只喜欢好养活的东西,所以她不养宠物,喜欢也不行。
本来没打算买房的,当时她有更多更远大的计划,她想出国,理由很多:读书,追随某人,一种生活方式,等等,都说得过去。但老父亲一个电话震醒了她。父亲在电话里说:以后有了男朋友,不到拿结婚证的地步,先不要带回来。父亲说得很委婉,但她脸上已经开始淌汗,从初恋算起,她先后兴冲冲带过六个男朋友回家,每次她都以为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可每次她都搞错了,不能怪她,但又能去怪谁呢?父亲一生好面子,估计是听到闲话了,不然不会冒着刺痛她的风险给她打这个电话。这个电话改变了她的计划,也改变了她的人生,她用整整两年的时间,燕子衔泥般筑起了这个小窝,然后就一个劲地想把这个窝暖起来。
不错,她什么都可以搞定,挣钱不多,但能养活自己跟女儿,朋友不多,实在心烦意乱时,也可以找个把人去喝喝咖啡,咖啡能帮助她把一切迅速冲进咖啡馆尽头那间散发着香气的卫生间。在她看来,一个人在世间的平衡,全靠这一进一出来维系。
只有一件事情她无能力,她不能分身为两个人,她的家缺一只角,缺一个人。刚搬来时,邻居们就倍加关切地发现了,她一个一个耐心地告诉他们,丈夫因为工作的原因,要在美国呆两年。他们顿时肃然起敬,同时也替她着急:那怎么行?现在的家庭都是四加二加一,总共六个人在管一个小孩子,你一个人哪行?她趁机放出要找个小时工的口风,她早就盘算开了,红番小区里多的是退休在家的老工人,无所事事的家庭妇女,一早就端个大筐,坐下墙根下晒太阳,折锡箔,折完锡箔择青菜,择完青菜打麻将,要是能在她们中找一个人来帮帮自己,那可是太恰如其分了,这么近,随叫随到,又不担心是人贩子集团的成员之一。
很快,楼下邻居就向她推荐了红头发底下露出白发根的杨阿姨。
小小没有跟保姆打交道的经验,凭直觉,她觉得应该给杨阿姨做出个样本来,于是选了个周末,全副武装,不歇气地忙活。窗明几净自不用说,那些不好看的东西统统要收纳起来,厨房要有香味,要有阳光,锅要收进柜子里,滴水槽要干燥而明高,灶台上最好摆一花瓶,插干花也可,插观赏性蔬菜也可。客厅无一杂物,靠垫拍松,不偏不倚,小孩卧室尤其重要,除了整齐,最重要的是洁净,汤团掉到地上都能捡起来丢到口里。卫生间更是重中之重,不能有水渍,不能见头发,各种洗涤液有序摆放,地垫永远像新的。总之,既然有了工人,她就要她的家时时刻刻像开发商的样品间一样。
她能感觉得到,杨阿姨进门的时候,暗暗抽了一口凉气:你家里收拾得蛮清爽的。
杨阿姨进门的第三天,老家一个表嫂来了电话。
并不是很亲的表嫂,追溯起来,至少三代以上才有直系亲属关系。这些年,因为小小一直在外地,很少回家,跟家里的亲戚基本上断绝了来往,母亲去世后,连听说这条渠道也断了,所以,当表嫂的声音突然出现在她手机里时,她好一阵反应不过来。
我是良芝姐。亲戚不仅报出了自己的名字,还报出她们的关系。
一阵胡乱寒暄过后,良芝姐说:听说你现在一个人?
还有孩子呢。暂时的,两年后他就回来了。
我要动身来上海了,火车票都买好了。
良芝姐随后解释,反正已经退休了,没必要一动不动困在老地方。小小也说:是要多出来走走,趁现在身体还好。
我身体好得很,每天打乒乓球,还玩过空竹,嫌太吵,玩了一阵没玩了。良芝姐浓重的方言让她应接不暇,贮存在脑子里的方言一时竟启动不开,为了表达必须的热情,她只得说些例行的客套话,诸如既然出来了,就多玩些日子之类。
来了再说。说完,不等小小回应,竟自顾自把电话挂掉了。
接电话的时候,杨阿姨在旁边走来走去地擦拭,小小顺便告诉她,老家要来个亲戚,到时可能要多烧一两个菜。杨阿姨笑着问:来旅游来啦?
小小这才想起来,良芝姐那句来了再说未必是旅游的意思,不过,不关自己的事,随便她吧。
那她吃得惯我们这里的菜吧?杨阿姨觉察到这事跟自己的工作有关。
应该没问题,她也算见过世面的。退休了,出来玩玩。
现在的人都喜欢往外跑。
你也走过不少地方吧?小小给了一个礼貌的回应。
我啊,我很少出门。杨阿姨谦虚地笑了下。
小小直觉杨阿姨说起话来比良芝姐克制得多,同样一件事,杨阿姨话说七分,良芝姐却恨不得说出十二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