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多才在火车站接到良芝姐,等候的时候,小小一直在回忆良芝姐的长相,越回忆越模糊,后悔没弄个接站牌拿在手里,幸好闸口一开,良芝姐就在人堆里叫起了她的名字,循声看去,只见一只穿着红毛衣的胳膊在人头上方求救似的摇,再一看,记忆中模糊的面孔一下子被拉到放大镜前。
椭圆的大脸,高而尖削的鼻子,嘴唇干燥起皮,浅浅的细纹包裹着两只略略鼓突的大眼,灿然一笑,露出两颗凌厉的门牙,这门牙仿佛时光隧道里的灯盏,一下子照亮了过去的岁月,那时她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一前一后微微叠靠的两颗门牙了。如果不是这两颗牙,良芝姐的相貌还要再多加十分。
到底是老了许多,大声讲述路上的经历时,鱼尾纹,法令纹,嘴角纹,你来我往,万花筒般绽放着不同的形状。
进了地铁,慑于各自为政的冷淡气氛,良芝姐自觉地放低了声音,一趟一趟往小小耳边凑,恨恨地解释这趟出来的原因。
够了,我为他们耗了一辈子,单位,家庭,我得到了什么?良芝姐以手掩口,在小小耳边愤愤地吐出一个字:屁!
小小回头打量她一眼,开玩笑说:你该不是逃出来的吧?
逃?谁敢管我?我的任务尽到了,我圆满了,我自由了。
小小再次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在她印象中,良芝姐一直是个安于现状勤勤恳恳的妇道人家,原来是燃料公司的营业员,坐在不怎么干净的柜台后面卖燃气灶及各种配件,没顾客时就偷偷打毛衣,据说后来燃料公司关掉了,那时小小已经离开了老家,很少再有关于良芝姐的信息。出于礼貌,她没问良芝姐后来干了些什么工作,从哪里退的休,问,就证明她对人家不了解,不了解就说明她对人家漠不关心,她当然不关心,但没必要这么快就表现出来,所以就装出兴趣盎然的样子听她说,绝不打断,发问。对于良芝姐的家,也不比她的工作知道得更多,昌胜哥,良芝姐的丈夫,这个名字是来火车站的路上才突然想起来的,昌胜哥在政府部门工作,具体哪个部门并不清楚,应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岗位,否则她多少会有点印象。
地铁到站了,首轮谈话自动关闭,两人无声地出了站,夜风中,小小听见良芝姐愉快地吐出一口气:好漂亮啊!
明天开始好好玩吧,我给你弄了个日程安排,怎么坐车都给你写好了,保证丢不了。除了周末,其他时间我就不能陪你了。
噢。良芝姐随便应了一声。
除了一只老式大行李箱,还有一只鼓鼓囊囊的大背包,小小让她把衣服拿出来,挂在衣柜里,她犹豫了一下,蹲下去开锁,密码什么的折腾了好大一会,打开来一看,几乎全是冬衣,小小大吃一惊:现在才初秋呢,而且这里比老家热。
良芝姐开始往柜里挂衣服,羽绒服不算新,有些蹿毛,毛衣也起着各种颜色的球,秋衣秋裤也不算新,一副沮丧相。
拉开皮箱夹层的拉链时,蹲在地上的良芝姐回过头,不好意思地一笑:小小,我没准备回去了。她从夹层里取出一沓东西,是床单被套之类的。
啊?先吃饭吧。小小凛然着脸,问题有点严重。她得在吃饭的间隙想想怎么应对这个突发事件。
没有杨阿姨担心的吃不惯的问题,良芝姐吃得欢,还直夸好吃。
我做了一辈子饭。只要是人家做的,我都觉得好吃。
你跟昌胜哥吵架了?
我们不吵架。十几年没吵过架了。年轻时经常吵架。
听说你当奶奶了。
我把孙子带到三岁,他上幼儿园了,该交给他妈了。
表情很平静,措词也没啥不对,但小小还是从她语气里听出了赌气的意味。
我准备在上海找份工作,我相信我能养活自己,养不活也不要紧,我带着银行卡呢,退休工资会按月打到我的卡上。良芝姐胃口很好地说。
小小想想她那些冬衣,那些床上用品,觉得她很有可能长期占用孩子的卧室,难怪她在电话里要问她是不是一个人,早知如此,就该撒谎,说丈夫马上就回来了。
上海,并不好待。小小想了想说:我来了好几年了,还觉得是刚来。
我又不打算在这里干一番事业!我打算从零做起,首先去做保姆,做家务不是我的长项吗?这一块我不会輸给任何人。上海的保姆什么价?
小小把杨阿姨的价格告诉了她,她激动得拍了下桌子:乖乖,一个小时二十五,一天是多少钱?我要发财了!
小小打断她:小时工跟住家保姆的价格是不一样的,外地保姆跟本地保姆价格也不一样,很多种标准呢,具体得去中介看了再说。
良芝姐坚持不去找中介。中介要收费的,你家不是有小时工吗?让她帮我推荐一下,你也帮我在你的朋友同事中推荐推荐。
你何苦?人生功德圆满,又有退休工资,在家颐养天年多好。
良芝姐坚定地摇头:没意思,上班没意思,不上班了也没意思,旅游也不好玩,我出去旅游过两次,花钱不说,还累,就那么几天,完了还得回来,跟没出去一样。
我看你这是离家出走的意思啊,昌胜哥知道吗?
他管不了我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知道你来上海了吗?
这个他知道。
他同意你出来做保姆?
我不是一定要做保姆,我得养活自己不是?不能坐吃山空啊。我想了很久了,做保姆是最好的办法,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不愁吃不愁住,跟花钱游山逛水不一样,是真正的深度游,而且不花钱。
小小看看良芝姐利索的举动,走起路来雄纠纠的劲头,觉得她身上余热似还比较充沛,再想想她前半生的执守,觉得有这个想法也不难理解,就答应先在微信上帮她推介一下。拿起手机,又觉得不宜匆忙,毕竟良芝姐才刚到,应该让她休息休息,先在上海逛几天再说。
吃完饭,良芝姐帮她把碗放在水槽,正要捋袖子洗,小小拦住了她:留着吧,明天杨阿姨会来洗的。
良芝姐看了她两眼:即使你能做的事,也要留给她做,对吗?
我要是抢了她的活,她会以为我要炒她鱿鱼。
看来,我得从观念上学起。良芝姐犹豫了一阵,最终还是离开了洗碗槽。
小小突然有了个想法:要不,你先在我家里观摩一下吧,杨阿姨做这一行已经好多年了。
你是说,让她培训我?
不是,让你看看上海女人是怎么做家务的,既然要做这一行,就得入乡随俗。
当夜,小小被一声巨响惊醒。良芝姐起来小解,撞翻了一只杯子,小小惊得在床上喘了一会,才爬起来看,良芝姐捂着胸口蹲在地上捡瓷片,见到小小,丧魂失魄地说:长这么大,这是我第一次打破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