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
火车长鸣,况且、况且……它想要说什么?它以势不可挡的气势向隧道奔去,向前方那个正浸润在春雨中的南方小城奔去。
四月底了,田野里正是满目苍翠,万事万物生机勃勃,沿途的小村庄都被绿树环绕,偶尔露出一两个白墙黑瓦的水乡剪影。
易非躺在中铺,想象着这时节家乡的槐花该开花了吧,应该正是花香浓郁的时候,一阵风起,那洁白又轻盈的花瓣片刻就落了满头满脸。
易非喜欢坐火车,她喜欢这种有人陪伴,又可以想自己的心事的交通工具,这趟火车是风城通往外界的最便捷出口,也是她每次出差的主要交通工具。经常是各色人等拥塞其中。这次主任带他们东征省城,本来是带了专驾来的,可车子临时出了点儿小状况,主任突发奇想要忆苦思甜一下,选了这列火车,却正好合了易非的心意。
戴主任是报社有名的才子,风度翩翩又健谈。这次他亲自带队来省城采访全运会,一战告捷,难免高兴。他从棱镜计划,谈到薄案、山西爆炸案,再说到民主与体制,每一句话都能切中时弊。可易非听着,却不觉走神了,她把胳膊肘支起来,打开笔记本电脑,想给弟弟写封信了。
可易非的这一阵动静,倒让下铺的戴主任想起她来了。
“易非,下来聊天!”他喊道。
“好啊!”她犹豫了一下,虽然不情愿,但还是爽快答应,放下了纸和笔,从上铺溜了下来。
弟弟向南就像这列火车,是一位忧郁的诗人。他曾写过一首诗,《大城市》,只有三行:
大城市里 高楼林立
我们却依然
走在地上
写这首诗的时候,向南只有十六岁,诗被刊登在风城日报副刊版的头条位置,可是从此之后,他却不再写诗。而现在,易非进入了这家报社,他已经颓废到了荒唐的地步。
正好这时候母亲来了条短信,易非借机爬到了上铺,在火车的摇摇晃晃中,又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易非,又在写情书呢?”戴主任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跟易非开起了玩笑。
“是呀,写情书呢。只是——不是无才思,不是无情丝,只是买不得天样纸。”易非调皮地说了句。
“天样纸?你要多大,我能给你买多大!——就看你给谁写了!”主任说,“喏,这电脑不就是天样纸!”
下铺的几位记者都跟着笑了,纷纷应和。
易非也笑了,心想:现代社会什么都方便了,可就是感情淡薄了。思念就是酒,要发酵、要酝酿、要窖藏。一想谁,马上就能看到、见到、摸到,还没经过时间的魔术,哪里能饮到甘露呢?
想到这儿,易非不由得想到了陈留,他是深懂发酵之道的,他不急于见她,也不疏远她,一个星期见两次面,数十条短信或电话,两人就这样不疾不徐往前走。他会是易非最后的那个人吗?有时候易非会这样想想。想象两人怎样在一起,怎样做饭,她会烧鱼,他是喜欢吃鱼的,只是他喜欢吃她烧的鱼吗?饭后两个人一起洗碗,周末包一顿饺子,当作一周的早餐……一起逛街,然后……或许会生个孩子……然后朝九晚五,急匆匆送他上幼儿园、小学……然后一起等待高考……这样平淡过一生,这就是易非心底真正渴望的幸福。想一想,如果那个人是陈留,似乎也还不错。
就在易非的胡思乱想中,车顶的灯熄了。来来往往上厕所洗漱的人少了,稀疏的讲话声变成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只有火车在哐当哐当往前慢慢摇。一切静下来后,各种气味向易非涌来,泡面的甜腥味儿、鸭脖的辛辣味儿,还有鞋子和脚的臭味儿……这是暮春天气啊,再干净的车厢,也难免有脚丫子的臭味儿。
也许,这才是人间烟火气吧,易非想。陈留的脚会臭吗?他看起来那么洁净,都像有洁癖似的,肯定不会。若会,我会强迫他换袜子的,上午换一双,下午再换一双……想到这儿,易非笑了,笑过之后,倒在黑暗中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尽管这黑暗中的胡思乱想没有人能察觉到。
突然,她那伸在毯子外的左脚,被人捏住,狠狠摸了一把,易非马上从床上弹了起来,准备大喊一声:“谁?哪个混蛋?!”
可就在话要脱口而出的那一刹那,她愣住了,因为那个影子就在床头站着,不惊不怕地站着,与此同时,那被捏过的感觉再次在脑袋里细细回放……大拇指捏住脚背,食指轻轻地在脚心一刮,从趾尖处慢慢滑了出去。那从容不迫的感觉镇住了她,那个动作是那么的不慌不忙、有恃无恐,甚至从脚趾尖上划过时都是在慢慢地把玩。突然间易非像是明白了什么,她强行咽下了就要从嗓子里冲出来的责骂,空洞地张着嘴巴,呆呆地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从她的床边走了过去。
在黑暗中,她似乎都看到了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冲他眨了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