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易非搬到新家来,才一个多月。
河边那一片绿树掩映、白墙红瓦的小积木里,有一间阁楼,曾经是易非的“非易阁”。那都是菜农们自己建的房子,易非在上面租了一间。冬天冷、夏天热,“非易”极了。入夏的第一天,房子漏水了。而且,在这个一望无涯的雨季,似乎没有停歇的迹象。
那天晚上,易非睡得很晚,临睡前还把第二天的采访提纲重新整理了一遍。可是睡下后没多久,铺天盖地的雨就来了。风携着雨从一望无际的田野里横扫而来,带着夏天特有的暴戾和蛮横,它们撞击着门窗,敲打着屋檐,仿佛要把屋顶的红瓦掀去。
易非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了,她想:没事的,瓦下还有一层楼板,不会有事的。可这捣蛋的雨,就像要证明她是错的一样,马上开始滴滴答答漏到床顶来。床是学生的上下铺,易非在上铺放了个盆子,她又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慢慢睡去,她实在太累了。
夜雨敲盆底。
可随着雨越来越大,漏的地方也不止一处了,她把脸盆、脚盆、漱口杯,都用上了,而且声音也越来越大了,她实在睡不着了,只好爬起来看书。
她刚把手伸到书上去,不觉就吃了一惊——书打湿了!书是竖着插在靠墙的地方,没想到有一股雨水沿着墙下来了,几乎把书全打湿了。这可怎么好?易非连忙爬起来,在箱子里找到了一条干毛巾,一本一本把书蘸干,她四下里看了看,往哪里放好呢?窗前是靠不住了,已经像喷泉一样喷了一桌子的水,鞋架上也在漏水,这屋里唯一干燥的地方,就是床上,她坐的地方。她只好起身,把书全搬到床上,又把洗衣服的大盆子拿出来,放到床顶,把那些盆盆罐罐换下来,接在房里的其他地方。
就这样折腾了大半夜,易非刚靠到床边打了个盹,天就亮了。
易非叹了一口气,只好上班去了,她在这儿住了差不多三年,三年,就搬了三次家。第一次是房子里闹老鼠,总把易非的工作服咬了,到了春天时,还到处爬。易非赶紧搬家了,但搬了家之后,才明白,这块儿的房子家家都闹老鼠,因为紧靠菜地,田老鼠多,而菜农们自建的私房密封又不好,老鼠们稍稍耍耍锁骨大功就可以四处畅通无阻。易非只好认了,在但凡有洞的地方,都用砖头或胶布封起来,这才消停了。可第二家还是没住多久,因为房东的儿子要结婚,要把整个三楼都腾出来做新房,易非只好又搬了。第三回,又遇到了这十年难遇的雨季。
“易非,买个房子吧,不论多大,总是个落脚的地方。”程敏之又在QQ上给她留言。她一看见易非没精打采没睡好的样子,就知道昨天又漏雨了。
“……”这回轮到易非不知道说什么了。
“灵魂总是无处安放的,一定要为躯壳找个家……”
看到这句,易非的眼泪差点儿下来了,还是敏之姐最明白她的感受。
买间房吧,灵魂总是无处安放的,一定要为躯壳安个家……这句话印在了易非的脑海里。
这几年来,眼睁睁看着房价攀升,易非不是没动过买房的心,只是,她觉得自己的钱似乎应该有更大的用途。她希望有朝一日能给向南开家影楼,或者成为一笔小小的原始资本,她甚至比向南更渴望功成名就,她从来没有忘记过要替爸爸活着,要为爸爸扬眉吐气。可这一次,敏之姐的话,真的在她心里留下涟漪了。
每次逛街,易非都会接到好多卖房的宣传单,只有这个楼盘的名字打动了她:青梅居。她的青梅煮酒和曹操。
想到了这些,易非一个人去项目地址看了看,没想到这样一个小户型也能看到河,易非站在阳台边,看到永南河白浪奔涌,她再也没能遏制住想起爸爸和他未建完的房子。房子已建好,配套设施正在完备,易非一低头,看到楼下工人正在搬树栽花,而河对岸有风吹过来,河边的杨柳次第低了头,又次第扬了头。又一阵风起,裹挟着青草的气息向易非涌来,“好凉快啊!”易非伸出头去,风柔柔地吹着,轻轻掀起她脖颈后的长发,一波又一波地舞动着。那一刻,易非的心,被柔软地打动了:多么温柔又善解人意的风啊。
易非想,若爸爸在,爸爸也会希望他最心爱的女儿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爸爸会说: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在房子里喝酒唱歌,看大江东去,不一直是爸爸的愿望吗?爸爸说过,房子不应只是栖身之所……
爸爸会说:我易建南的女儿,就配住这样的房子!
易非没有多想,没有跟陈留商量,只是给妈打了个电话,拿出多年从牙缝里挤出的积蓄,交了首付。
“那么省,把牙齿都咬碎了吧?”那天交完首付,陈留和她上楼验收,待售楼小姐走后,跟她开起了玩笑。
“咬碎了牙齿怎么了呢?咬碎了牙齿和血吐。——老家就有这句话。”她说,“不管怎么说,我总算是凭自己的力量在风城买了房子啊。”
“咬碎了牙齿怎么办?咬碎了牙齿我就吻你的牙床呀。”陈留两只手环过去,裹住裙子,不让风再吹起来,然后把头凑过去,轻轻亲了易非一下。易非一偏头,照着他啐了一口,说:“牙齿还没碎,小心你的舌头!”
陈留半晌才明白易非的意思,等他明白时,易非已经偏过头走到阳台的另一端去了。这时,又起风了,风从河岸吹来,猝不及防地掀起她的裙子,易非惊叫了一声,赶紧用手按住了,轻声说了句:“这调皮的风!”可陈留不依不饶了,他走过来,替她挡着风,骂道:“这该死的风!”可是风没有理他们,自顾自卷起水泥地上的尘埃一溜烟似的向门口奔去,从大开着的门口出去了。
买房、装修,是一个多么艰难的过程,这中间的千难万难,易非能跟谁说呢?妈从来没体谅过,她也不愿让妈知道,可现在,正因为妈什么难处都没看到听到,却想要易非把房子让出来,她还提到了爸爸。
爸爸是易非的软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