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到省城的时候,冬梅以为聋哑的孩子少,到了康复医院才知道,这样的孩子真不少,造什么孽了,这么多孩子耳朵有毛病。主治大夫给好好做了详细的检查,好好的智力正常,鼓膜完整,舌头灵活,声带正常,专家说不是先天性耳聋,可能好好在很小的时候,发烧或者曾经连续使用抗菌素,这些药物过量使用,导致了神经性耳聋。大夫说孩子要恢复听力,目前只能手术,需要植入人工耳蜗,冬梅一听孩子有希望和正常人一样说话。她就特别激动,去年,村子里有几个长舌头的女人说好好是哑巴,被冬梅听到了,她气不过,憋红脸,去找那些女人理论,说着说着大哭了起来,惊得在场的女人们一句话都不敢说,从那以后村里再也没有人说好好是哑巴了。
冬梅和建东决定听大夫的。临出医院的时候,冬梅小心翼翼地问主治大夫:“大概需要多少钱?”
大夫说:“本来人工耳蜗的费用是20万,现在国家有优惠政策,你们的孩子正好符合这个条件,你们家庭只需要支付几万块。”
冬梅没敢细问到底要几万。不管要几万都是天文数字。建东说,只要好好能听见,能和正常的小孩子一样。他就是砸锅卖铁也要给孩子治好。
手术前,冬梅每天带好好去医院。每次,医生会给好好先针灸,再给耳朵局部上药。做针灸的时候,好好闹地最凶,冬梅不忍心看大夫扎针,那针每扎一下,冬梅的心就痛一下。可她又不得不看。好好听不见,就会像小兽一样乱叫,冬梅只能抱着她,她一哭闹,冬梅就给她一个棒棒糖。好好嘴里一含上,就不闹了。她平时从不给好好吃棒棒糖,只有做针灸的时候,她才给,这才管用。
好好的耳蜗手术还算顺利,到省城后的第三个月,北京的专家就来做手术了。本来轮不到好好,可排在好好前面的一个孩子由于身体其他原因,这次不能做,大夫就让好好先做。手术前几天,两口子合计家里的钱。去年建东去南方打工,两口子才有了积蓄。那只有两万多,还有冬梅养的猪卖了四千多块钱。家里的苹果和桃子卖了一万多。给公公做胆结石手术就花了近五千。最近到省城,租房和给好好四处看病,又花了好几千。手里目前也就两万多块钱。钱确定是不够的,冬梅和建东又从几家亲戚那凑了三万块钱。算是凑够了手术费。
好好的手术做得很成功,住了几天院就出院了。只是好好的耳朵后面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疤痕。出院那天,大夫说,好好现在有听觉了。你们得让孩子认识这个多姿多彩的世界,发掘她的语言表达能力,教她说每一个字。大夫还说好好不到三岁,正是学说话的时候。
5
好好喝完牛奶,冬梅匆匆吃了两个包子,喝了杯水,她吃饭的时候,打开了收音机,她把音量调到最大。好好刚做完手术,冬梅就买了收音机,收音机花了50多块,又买了最好的电池,刚开始,她打开,好好一点反应也没有,后来她把声音放得很大,好好才发现。冬梅为了试好好的听觉,她故意把收音机藏到好好身后的被窝里,好好竟然寻声去找。好好找到了,把收音机拿到手里。收音机里正在播广告,里面乱糟糟欢笑。好好就指着收音机给冬梅看。冬梅知道,她听见了。
收音机里正在放一首欢快的歌,好好跟着拍手,屁股也跟着扭起来。
冬梅说:“好好,你听见什么了?好好,你说话呀。”
好好只是睁着大眼睛,把收音机的天线拉得很长。好好现在能听见,可好好咋就什么也不会说呢。
冬梅给好好奶瓶装了一瓶水。她整理了一下包,抱着好好出门了。今天她必须问问大夫,好好为啥还不会说话,手术做了一个月了。医院推荐的语言训练书,她一天不知道给好好教多少遍。
医院里人不多,冬梅抱着好好,按部就班地做完检查。冬梅看着大夫,半天涨红着脸问了一句:“手术也做了,好好咋就啥都不会说呢?”
冬梅问完,心酸酸的,痛痛的,百般滋味,眼泪跟着掉下来。好好转头看见冬梅哭,就用软绵绵的小手给冬梅擦眼泪。冬梅把好好抱得紧紧的。等冬梅情绪稳定后。大夫说:“好好过去没有任何的语言表达能力,她远离声音世界,现在对于声音还得逐步适应。必须对她进行强化语言训练,医院专门有训练班,帮助孩子恢复语言功能。大夫说,最好马上参加训练班。”
“训练班收费吗?”冬梅问。
“收费的,每个疗程2000元。”大夫说。
冬梅没想到学费那么贵。家里哪有那么多的钱。她寻思着,晚上得和建东商量商量。
冬梅抱着好好走出医院。医院外是一条大路,车来车往,偶尔有鸣笛的声音。
冬梅指着汽车说:“好好,你看那是汽车,你听,汽车喇叭在嘟嘟地叫。”
好好一脸无辜,她出了医院就显得很兴奋,她指指这,看看那。她顺着冬梅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把目光投到路边的一只流浪狗身上,那只狗抬头张望着一家牛肉面馆,随即又耷拉下脑袋,向前面的饭馆跑去。流浪狗跑了,好好有些着急,她急得大叫。
冬梅说:“好好乖,待会儿妈妈带你去看狗狗。我们先给爸爸打个电话。”
冬梅用报刊亭的公用电话给建东打电话。建东那边很嘈杂,他说正在安装马桶。冬梅说她刚从医院出来,她说好好今天也很乖,说大夫说好好恢复得不错。她和建东说了三分钟,唯独没有说参加训练班和钱的事。她怕建东担心。
冬梅抱着好好,拐进旁边的一条巷子,两三分钟的工夫,又出了巷子,到了老街上。老街的空气永远是闹哄哄的。可生活在这里的人,总觉得时间过得太慢,慢得有些无所事事。闲闲的光阴里,如何打发时间呢,男人们在街边支起一张简易的桌子,喝茶打麻将,女人们聚在一起家长里短,有些闲情逸致的老人,会养几只鸟,挂在路边,坐在小马扎上,谈论天下大事。
冬梅看着街边谈天打牌的男女老少,她微微叹了口气,她不知道何时才能像他们一样,安逸地度过这样的一天。
她一直盘算着怎么凑两千块钱。家里的存折上只有1500元,是建东上个月挣的。包子店的工钱还没结。冬梅抱着好好先到包子店里去结账。冬梅还没开口,老板就说:“冬梅,把上个月的工钱给你。”冬梅涨红着脸。她心里感激得说不出话来。老板给了她六百。老板说:“冬梅呀,下个月开始给你开700元,我们小本生意,只能给你涨这么多了。”
冬梅说:“不用,你还是给我开600吧,我一天才干不到四个小时,哪能收你那么多?”
老板说:“就这么定了。夏天的活儿本来多,你也不容易。”
冬梅腼腆地笑笑。
费用算是有着落了。可马上又是月底了,得交房租、水电费。冬梅叹口气,这得看建东的活多不多了。她现在不能想欠外债的事,先治好好好的病比什么都重要。冬梅和好好回家,好好吃过午饭,就拿着铅笔在一张纸上乱画,画一会儿,就指着让冬梅看。就是啥也不说。冬梅就说,好好画的什么呀,好好还是个小画家呀。有时候,冬梅会教好好画太阳,画星星。好好很聪明,一学就会。大多数时候,冬梅是一边做纸花,一边和好好说话。
给花圈店做纸花,是包子店的老板介绍的零活儿。刚开始冬梅一天只能做几十个,后来熟练了,一下午的工夫就做一两百个。她先剪好各种颜色的纸,做起来很快,一分钟做一个。做一朵花给一毛钱。花圈店老板出纸、胶水和绳子。她只负责做。建东反对她干这个,说:“这给死人用的东西,不吉利。”冬梅说:“这就是普通的纸花,能挣钱就行,别想那么多。”
冬梅做了六十多个五颜六色的纸花,她把前两天做的一起装进袋子里。抱着好好到了修鞋大婶那儿,她让大婶照看一下好好,她去送活儿。好好早就和大婶混熟了,根本不认生。冬梅从不带好好到花圈店。那不是吉利的地方。
花圈店在街的东头,店里,不光只卖花圈,也卖冥币、烧纸、香烛和寿衣。在街角,老远就看见五颜六色的花圈堆积着。门口停了车子,有几个戴孝的年轻人正在往车子上搬花圈。冬梅心里有点难受。又死人了。
冬梅放慢了脚步,老板点了点花圈,收了钱,车子就开走了。老板是个彪形汉子,看起来阳气十足。他原来是杀猪的,后来脚被杀猪刀扎伤了,就干不了了,开起了花圈店。
老板见冬梅来了,就笑着朝冬梅招招手。冬梅也笑了一下。老板检查了冬梅做的纸花,又给了她一些纸,让她这两天再做两百个送过来。冬梅点点头。离开花圈店,赶到卖鞋的大婶那儿,到底是夏天了,日头毒毒的。大婶的摊子支在一棵大槐树下,在阴凉里,冬梅擦了擦汗。
大婶说:“好好可能困了。”
冬梅就抱起好好和大婶说话。
大中午的,一只在树上安了窝的喜鹊,不厌其烦地叫着。
冬梅抱着好好站了一会儿,好好迷迷瞪瞪的样子,她瞌睡了。冬梅哼着歌儿,抱着好好摇了摇,好好就睡着了。好好把头搭在冬梅的肩头。冬梅看着好好,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这孩子也可怜,她亲生父母肯定知道她是聋子,才决定丢掉她的。现在,好好是她和建东的心头肉,是家里的宝儿,她的命运就是他们的命运。说来也奇怪。好好的模样越来越像建东了。
冬梅告别大婶,抱着好好回家了。好好这一觉能睡两个多钟头。冬梅的眼睛也有些困。如果不是花圈店老板又给了新活儿,她这会儿就能睡一会。从早到晚,她没有一刻闲的工夫。在医院,大夫给好好检查的时候,她连着打了几个哈欠。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冬梅剪着手里五颜六色的纸花,看着好好,心想,好好会像别的小女孩那样,又说又跳吗,会大声地喊她妈妈吗?冬梅想象着好好活蹦乱跳,口齿伶俐地喊她妈妈的样子,不禁笑了。
6
语言训练班,除了周末,冬梅每天都要陪好好去。冬梅也跟着学。前面半个月,都是训练孩子们对各种声音的辨别力,然后才学简单的语言。老师说,上课的时间毕竟有限,平时大人们的语言刺激很重要。冬梅记住了这句话。好好一醒来,冬梅就会不停地和她说话。大夫说,每一分每一秒的声音和语言刺激,对于好好都是有益的。冬梅过去是个腼腆的人,现在她要变成话匣子。说累了,她就打开收音机,娘俩一起听歌。好好总是咿咿呀呀地跟着唱。冬梅看着好好一张一合的小嘴巴,就像看到了曙光。
“好好,这是包子,这是桌子,这是板凳,这是锅,我们每天吃的饭就是用锅做的。这是碗,这是水壶,这是好好的奶瓶。好好每天都拿这个喝奶对不对……”她说的时候,好好会盯着她看。
“好好,你跟着妈妈喊,好不好?”
“好好,喊妈妈、喊爸爸、爸爸……”
有一次,她出门倒水回来。她喊了声好好。好好正在玩一个皮球。她居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好好知道她叫好好。
“好好,你是好好,我是妈妈。知道吗?”
和好好一说话,好好就抬头看她,但她就是不张口说,有时候她听着冬梅笑,会跟着咯咯咯地笑。
“好好,你乖不乖……好好,喊妈妈,好好,喊爸爸,好好,你想吃棒棒糖吗……”
花圈店有活儿的时候,冬梅就一边做纸花,一边教好好说话。有时候,好好会把纸花弄得乱七八糟的。为了不让好好乱撕纸,冬梅给好好买了布娃娃,好好玩得很投入,还拍打着布娃娃的身子。
冬梅说:“好好,那是布娃娃,知道不,和妈妈一起说布娃娃。”
好好只顾拍布娃娃,根本不看冬梅的嘴型。冬梅有点着急,有时候,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好现在对任何声音都很敏感。前天,在修鞋的大婶那儿,两只狗咬架,好好看了半天,就是不肯走。怎么拉也不走,回家的路上好好忽然喊了声:“旺旺!”冬梅让她再喊一声,她就是不喊。到家后,冬梅听见好好又在喊:“旺旺”,这是好好发出的第一个词语。冬梅激动万分。
好好还不会喊爸爸妈妈。她拿着棒棒糖当诱饵,让好好喊妈妈。好好只抢她手里的糖,就是不说话。
大夫说:“很多发音,好好还没有学会,得慢慢来。”
晚上建东回来了,一进门,冬梅就觉得,建东的表情不对,吃饭的时候,建东两只手扶着腰慢慢坐下。
“怎么了?”
“今天搬了大马桶,可能闪了腰!”建东说着头上冒着冷汗。
“你咋不小心呢?我们去医院看看吧,别伤了骨头!”冬梅担心地说。建东常常干活的时候会受各种伤,不是手擦破,就是头上碰个包,有一次装浴房,梯子不稳,当场摔下来,胳膊肘子上掉了一块肉,伤口很多天才愈合。
建东坚决不去医院,说缓缓就好了。
冬梅不放心,去老街上,请来一个大夫,给建东瞧了瞧,大夫说,没有大碍,贴个膏药就好了,只是这几天不能干重活。晚上建东的师傅来了,师傅听说建东的腰受了伤,过来看看。师傅叹了口气说:“你就不该一个人把几十斤的马桶一口气背到七楼,以后记着别一口气,慢慢搬!”
建东憨厚地点点头。
冬梅留师傅在家吃了晚饭。师傅抱着好好,他说好久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饭菜了。
建东不能出去,就在家带孩子,冬梅趁空去周围的几个小区转转,捡些饮料瓶、废报纸什么的。回来的时候,路过废品站,顺手卖了,用钱买了点牛骨头,建东伤了筋骨,得补补。回家的时候,建东和好好都在睡。她收拾了一下简陋的房子,洗了几件衣服,又给建东和好好剪了剪脚指甲,这爷俩居然一个都没有惊醒。他们睡得可真香。冬梅看着他们的睡相,不由自主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