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条老街。街边的铺面,都是居民楼的一层改装的。楼和楼之间,是一些长长短短的巷子,里面盖满了小楼,样式大同小异,一间一间地隔开,房东全部租出去,补贴生活。街上做生意的有本地人,也有河南来的菜贩子。说白了,这里是菜市场,杂货区,日常所需,应有尽有。每天清晨五六点,装满各种新鲜蔬菜水果的车子都往老街集结。昏暗的灯光下,摊主们找到自己的位置,迅速支起摊子,然后裹着厚厚的军大衣,躺在三轮车上,再打个小盹。天彻底亮了,才起身开始新的买卖。
在老街,冬梅不算是起得最早的。她每天四点一刻起床,在一家早餐店帮忙,一天只干四个小时,她主要包包子。这活儿,是修鞋的大婶给她介绍的,早餐店老板是大婶的老邻居。起初,冬梅没答应,怕耽误人家生意,她要照顾孩子,只有早上九点以前有时间。大婶可怜她。就给老板说了情况,老板说,那就让她早上来包包子吧,每天包四个小时,每月我给她600块的工钱。冬梅就来了,她很珍惜这份活计,从不偷懒。一到店里,就忙着揉面、擀皮、包馅。老板对她很满意,她就一直干着。包子店的老板两口子也不容易,家里有个瘫痪的老母,还供两个儿女上大学。老板娘更是累出了一身的病,没办法,才想着雇个帮手。
冬梅把包子一个一个摆到热气腾腾的蒸笼里。她擦了一把被蒸汽熏得汗津津的脸,看了看炉子里的火,添了点炭。今天是周一,生意好,老板说让她再包二十笼,她又擀了几十个包子皮,把包好的包子放进空蒸笼备着。冬梅看了看墙上的挂钟,马上八点了,她手里的速度更快了。她又擀了几十个皮,她一边擀着皮一边想,今天得早点回去,要去医院呢。几十个包子不到十分钟就捏出来了。她洗了手解开围裙,老板娘粗糙的手,递过一袋包子:“冬梅,快回家吧,这些包子你拿着回去吃。”
“这怎么好意思,也不能天天拿包子!”冬梅说。
“拿着吧,孩子怕是都吃腻了。”老板是个南方人,精瘦干练,他每天凌晨三四点起床。忙活一早上,回家还要照顾老人。
“小孩子都那样。”冬梅笑呵呵地双手接过包子,一脸的感激。
“快去吧。”老板娘拍了拍她的肩膀。
冬梅点点头,飞快地朝家里走去。
店铺一个一个开了。街上成了小货车和三轮车的天地。平常也极少有私家汽车和出租车,车主往往进得来,出不去,渐渐的,都绕道走了。大清早,买卖人聚集起来,卖鱼卖肉的,卖面条馒头的,卖日用百货的,修鞋配锁的,一元店、两元店,还有推着小车卖花的……卖鱼卖肉的周围时常有流浪猫狗光顾,卖家高兴的时候,会赏它们一些下水碎肉,不高兴了,一跺脚,或者一举刀,狗儿猫儿便哧溜不见了。
很多中老年人也陆续来买菜了,街上丁零咣啷的混杂着各种声响。冬梅刚走到街西头,就看见修鞋的大婶正在摆摊子,她把修鞋机,东挪挪西挪挪,似乎下面有些不平整。大婶的修鞋摊,在老街最不起眼的角落,大婶是个苦命人,老伴两年前出了车祸死了,有个赌鬼儿子还靠她养着。
“大婶,今天怎么这么早出来?”冬梅问。
“嘿,你包完包子了?”大婶憨厚地笑笑。她挽了挽暗花的长袖衬衣。摆弄着各种工具,鞋跟、支架、钢锉、锤子、打磨机……
“刚包完,今天包的比过去的多!夏天来了,生意比过去好了。”
冬梅给修鞋机下面垫了个木板子,就稳当了,大婶这才站起来,笑着说:“昨天有个客人说让我九点等,她要拿几双鞋过来修。我今天就出来早了。”
冬梅拿了两个热腾腾的包子,递给大婶。
“我知道你还没吃饭,快趁热吃了。我还要带孩子去医院呢,不和你多说了。”
“噢,也是,今天是周一,你快去吧。不然中午都回不来,现在干啥都得排队。”
冬梅笑着和大婶告别。走到一个巷子口,冬梅看到有两个空的饮料瓶,顺手捡起来,这些都是可以换钱的。冬梅不觉得捡这些难堪,她早已习惯了各种眼神。
2
初夏的清晨,阳光碎金子般洒满了巷子。冬梅走进街角旁边的一个巷子,这个巷子很短,只有六户人家,前面的四户都盖起了三层小楼,顶楼的天台上,摆满了花,都是些普通的小花草,在自然的风雨中,默默生长。后面的两户却是平房,平房的房租是楼房的一半。平房也盖得满满的,院子里只有很小的活动空间。政府把这里叫作棚户区,房东可不承认,他只是感叹自己没有抓住最后一次盖楼的机会,现在有钱了,政策不允许了。
冬梅进了院子,就听见女儿好好在笑。冬梅拍了拍身上的土,把塑料瓶装进门口的一个面袋子里,这个袋子马上就要满了,改天得去废品收购站卖掉。
好好还在笑,肯定是建东又逗她呢。冬梅带着一身的阳光推开了门。
建东是冬梅的老公,他们结婚有八年了。冬梅笑着进了简陋的木门,屋子里没有开灯,窗帘也没完全拉开,一缕阳光恰好照在床头,建东就是借着这一缕光给孩子穿衣服呢。
好好闹着不穿外套,建东正给她做各种鬼脸。逗得好好“咯咯”地笑。
冬梅笑笑,端了地上的尿壶出门,厕所在巷子的最里边,是街道办建的公共厕所,早上去厕所总要排队的。冬梅也是图这里方便和便宜。一间房每月三百元的租金,院子西边有一间公用厨房,最主要的是这里就在医院旁边。
倒完尿壶回来,好好已经在地上跑了,建东正在洗脸,冬梅说:“趁热吃上几个包子,我洗把脸了去烧水!”
建东擦脸的时候,憨厚地笑了笑。建东一边吃包子,一边和好好说笑,捏捏好好的小鼻子,拍拍她的小手,好好也学着建东,使劲地拍建东的厚手掌。父女俩玩得津津有味。
冬梅洗了脸,烧好水,给建东泡了壶茶,建东早上起来喜欢喝浓茶。茶叶罐快空了,得过两天去买。这茶叶还是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带的。建东喝了一口茶,把手机打开,手机就响了。这么早会是谁呢,刚一接通,婆婆的声音就传过来。
“建东,好好怎么样了?”
“妈,你怎么起这么早?”
“我六点多就起来了,我们一醒来就给你拨手机。才打通。你爸做晚做了个梦,梦见好好会说话了,好好手里拿着个玉米棒子,嚷着,奶奶,我要吃煮玉米。”
手机里的声音冬梅也听见了。她听着听着心里酸酸的,觉得对不住老人。建东抱着好好,让好好喊奶奶。好好却只顾着夺手机。
“妈,好好就在电话跟前呢,好好乖,好好叫奶奶,叫爷爷。”
好好还是要拿手机。建东不给,好好就哭了。
冬梅接过电话,和婆婆说:“妈,好好现在还没有学会说话,不过她能听见了,手术很顺利,我现在天天教她说话,等她会喊奶奶了,我就给你打电话。”
冬梅在电话里听见公公剧烈地咳了几声。
婆婆说:“昨天晌午你妈和嫂子来家里了,她们也担心着好好呢。”
冬梅说:“让大家操心了。”
“什么操心不操心,只要好好能说话。我们比什么都高兴。”
“妈,建东要去市场了,回头再给你打。你和我爸不要操心了。好好回去的时候,肯定会喊爷爷了,啥都会说了。”
建东吃了三个包子,又带了三个包子,他说中午就凑合着吃了,外面一顿饭,最少也要八块钱,冬梅有些心疼自己的男人,急忙递了两个昨晚煮的鸡蛋,“有时间还是吃个面去,省钱也不在一顿饭。”
建东说:“我先去给一家安装浴池,医院那边有什么事,打我手机。”
冬梅点点头。
建东的手机也是那个教他技术的师傅送的。师傅说,现在没个手机根本揽不到活儿!建东现在在一家美居城揽活儿,专门安装马桶和洗脸池子。起先,他是帮人搬瓷砖,打零工,有时候有钱,有时候就两手空空地回来,也是遇着好人了,一天他帮人搬马桶,认识了一个装马桶和洁具的师傅,建东请他吃了一碗牛肉面,喝了半斤酒,那人一听建东的事,就教建东安装洁具,还带建军干了一周,建东很快就学会了。从此建东就喊他师傅。师傅五十多岁,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建东有时候带他到家里吃饭。冬梅很感激师傅,每次他去,会多炒俩菜。师傅每次去手里也不空着,他总给好好带玩具和零食。
安装洁具收入好,活儿多的时候,一天能挣三四百。尽管建东挣的比过去多了,冬梅却一分也不敢乱花。给好好看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
建东骑着一辆破旧的电动车出门了。
冬梅给好好洗脸,好好不喜欢洗脸,却喜欢玩水。冬梅给好好热了包牛奶,喂了个包子。好好闹着不想吃包子。天天吃包子,大人都吃腻了,何况孩子。
冬梅哄着:“好好乖,好好要快快吃,好好吃完我们去医院!”
好好睁着大眼睛,盯着她的嘴巴。她笑着把手里的包子往冬梅的嘴里喂。
这孩子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不会说。
3
第一次看到好好的时候,她八个月大,粉白的小脸,圆圆的大眼睛,睫毛忽闪忽闪的。谁见了都要抢着抱。不知道的人都说好好结合了李东梅和建东的优点。谁能知道,好好不是他们亲生的。
冬梅和建东结婚八年了,她二十岁的时候嫁给建东,如今快三十了。当初,他们一结婚,建东的父母就急着抱孙子。婆婆说,你们赶紧生,生下了我帮你们带,你们放心去挣钱,这样都不耽误。建东和冬梅也觉得有道理。结婚第一年,冬梅没有怀孕。婆婆说,你们去城里打工,说不定换个地方就怀上了,他们就到省城打工,可是一年过去了,他们还是怀不上。建东说要不去医院查查。起初冬梅一直以为自己不能生养,他们四处看病,后来到省城最大的不孕不育医院,花了好几千块,才算把问题查清楚。建东是先天性无精症。就是说问题出在建东身上。
建东拿着化验结果,掉着眼泪说:“冬梅,我不能拖累你,咱们还是离了吧。你和别的男人去生吧。”
冬梅说:“建东,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吗,何况,现在查出了结果,以后我也就不吃那么多中药了。”
冬梅这几年吃了多少中药,她都不记得了。光砂锅都熬坏了好几个。现在问题出在建东身上。她心里不好受。
她说:“建东,如果大夫今天说,不能生的是我,你会和我离婚吗?”
建东摇摇头。
冬梅说:“没有孩子,我们俩就相依为命,我早就想好了。前几年我妈天天催我们离婚,我们不是也没被分开吗?”
婚后第四年,冬梅的压力是最大的。公公天天喊着让建东离婚,还说,会下蛋的母鸡多的是,可是建东硬是一声不吭扛过去了,冬梅那一段天天哭。
她妈说:“冬梅呀,要不你还是离了吧,找个有孩子的男人。人怎么都是一辈子。你和建东又不是梁山伯和祝英台,何苦天天受那家人的气?”
冬梅只知道哭。
冬梅是普通人,相貌平平,胖胖的身材,细眉细眼,皮肤白净,说起话来总笑眯眯的。村里人都觉得冬梅是好生养的身子,可就是肚子一直没动静。建东长得英武,人老实。两个人是媒人介绍订的亲。当时好多人说冬梅配不上建东,可建东却还把她当宝。
两年前的一个清晨,冬梅的表姑抱来了好好。表姑家在县城,离孤儿院近。表姑说,这孩子是表姑父晨练的时候捡到的。估计丢孩子的人想让好心人把孩子送到孤儿院,表姑夫抱着孩子看看,白白净净,又很健全。他就把孩子抱到家。她们简单收拾了一下,就给冬梅抱过来了。孩子的衣服里有个纸条,写着孩子的生日,还有一句:“谢谢好心人,给你们磕头了,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们。”
冬梅见到孩子的第一眼就喜欢上她了,冬梅抱起她的时候,孩子睁着亮晶晶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看着,看着,忽然笑了。旁边的人都说,你们娘俩有缘啊,冬梅从此就给这个孩子当起了妈,她给孩子起名好好。希望她一辈子都好好的。公公和婆婆也特别疼爱好好。婆婆说,如果不是好好,家迟早会散的。公公说,我们一家都要对得起这孩子。
4
好好一岁两个月的时候,冬梅发现了问题。村子里,很多一岁左右的孩子都开始学说话了,可好好只会叫。甚至,冬梅喊她,她都不抬头,只顾着玩。冬梅教好好说话,好好根本不理睬,不愿意了,就呜呜咽咽地乱喊,有时候在她后面叫她,她也没反应。一家人急了。先是领到县城的医院,医生一检查,就说,应该是先天性耳聋。大家没有一个相信的,怎么可能,这么漂亮的孩子,不可能。冬梅和婆婆那天哭了一路。小好好可能饿了,也哭了。回到家,冬梅把在南方打工的建东喊了回来。建东回来后,一家人开了个会,这个会是个扩大会议,不光有冬梅的公婆,还有她娘家的父母和当初抱养孩子的表姑表姑父。几个大人都劝冬梅把孩子送回孤儿院,说再找机会领养健康的孩子。
建东一声不吭,他不吭声,就有自己的主意。建东一直把好好当心头肉,在南方打工的时候,他几乎天天要和冬梅通电话,好好长好好短的问个没完,或者听好好咿咿呀呀的叫声。
冬梅只是哭,她说不清是可怜好好还是可怜自己。上天为何如此不公?如果把好好送回去,大家都是理解的,可她给好好当了整整一年的妈,白天抱着,夜里搂着,不是亲生,胜似亲生。怎么舍得送回去?
冬梅妈说:“好好就是一个不会说话的石头。聋子没法治。你就认命吧,还是还回去。”
冬梅叹口气,呜咽地说:“她就是块石头,我天天抱着,也焐热了,我已经舍不得好好了。再说,送孤儿院,好好多受罪啊。”
家庭会后,建东决定和冬梅上省城给好好看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