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乔书怡走出敦煌山庄,已经是中午了。五月初的敦煌,街上游客稀少,乔书怡望着远处的沙漠,想象着这里曾经的潇潇战马,幽怨的羌笛,不禁有种沧海桑田的感觉。她走在寂静的大街上,不经意低头,发现人行道的地砖上,刻着和敦煌有关的古诗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万里敦煌道,三春雪未晴……”“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乔书怡一个接一个念下去,念着念着,她突然感觉有点饿。从早晨下了火车到现在,她什么都没吃,还是昨天下午上车前吃的牛肉面,她想也许真的开始老了,不然为什么会这么耐饿呢?
乔书怡走进路边的餐厅。餐厅里静悄悄的,零星地坐着几个客人。乔书怡走到一个靠窗户的位置。这个地方,能看到远处的沙漠。等待期间,她有点无聊地翻开手机。很想给谁打一个电话。可是打给谁呢。来之前已经给父母说了出差,30岁的人了,不必到某一处都像小女孩一样,给他们汇报行踪。
乔书怡是一位专栏作家。她在两家大的报纸开专栏,此次到敦煌,一来是补充营养,二是见几位敦煌的艺术家,三是想在心里彻底和张子山告别。张子山是她刚刚分手的男朋友,准确的说他是有妇之夫,而她是大龄剩女。他们一开始就注定了分手的结局。来之前,在敦煌的老同学伯惠,已经帮她联系好了一切。她下了火车,又在宾馆美美睡了一觉。她没有告诉伯惠几点到敦煌,她想一个人待会儿。
饭菜端上来,手机响了,是张子山打的,乔书怡没有理会,最后一次见面,她说得清清楚楚,永不见面,永不纠缠,当时张子山也同意了。他们好了三年,也该结束了。张子山事业有成,乔书怡自尊心极强,她从未接受过张子山的贵重礼物,她是想证明,她爱他,不是因为他的钱,只是爱他。他是她生命中的劫难,根本无法逃脱。如今她累了,不想继续爱了,之前他们也分手过几次,但每次坚持不到一周,就和好了。这一次,她绝不能心软,她想要一个崭新的未来,她想找一个时刻陪伴自己和自己共度余生的人。
张子山又发来短信:“书怡,我想你,我想见你。”
乔书怡很平静地放下手机。
吃完饭,乔书怡去了鸣沙山。
阳光强烈,沙山起伏,蓝天白云下,一只只骆驼在沙山中跋涉。风中传来清脆悦耳的驼铃声,这驼铃声声声敲打乔书怡的心。
沙子温热细软,乔书怡走到了月牙泉附近的一座沙山上。她脱掉鞋子,躺了下去,一种温暖的舒服感蔓延全身。她戴上墨镜,看天空的云朵的无尽变幻。她的不远处一只骆驼也半跪在细沙里,享受着天地间的孤独,世界很安静,很温暖……
夕阳西下,起伏的沙山下,月牙泉泛起一层金光。乔书怡枕在背包上,有点昏昏欲睡,她想着不吃晚饭了,一直躺着,等月亮升起来。
傍晚时分,伯惠打电话,问她在哪。
乔书怡说:“在鸣沙山。”
伯惠说:“我开车来接你,我们一起吃饭。”
2
乔书怡在鸣沙山门口,见到了伯惠。伯惠是她的大学同学和好朋友,据说伯惠一直暗恋她,但她浑然不知,整天泡在图书馆,她只当他是好朋友。毕业后,更是很少单独会面,偶尔在同学聚会时遇见,得知他早早成婚,而她依然孤身一人。伯惠现在在政府部门工作,他的笑容一点都没变,也许是刚刚做了父亲,因此更加快活。他的微信里,每天都是他女儿的各种照片,吃饭的、睡觉的、哭闹的、玩耍的……
在车上,伯惠说:“晚上是老姚请你吃饭!”
“老姚?”
“你不是一直想见他吗?”
乔书怡摇摇头:“我好像不认识这个人。”
伯惠摇摇头,忽然大笑起来:“看我这记性,你的确不知道老姚,你只知道大漠隐士。”
“大漠隐士?”她激动地叫起来。
伯惠点点头:“是,没错,是你千呼万唤的大漠隐士。”
三年前,乔书怡来敦煌,伯惠送她一幅画,说是他的一位画家朋友画的,那是幅斗方,画里是一位向云端飞去的飞天。画里的飞天头梳锥髻戴珠冠,眉清目秀嘴角上翘,微含笑意,腰系长裙,肩披彩带手托莲花,长长的飘带和罗裙轻轻飞扬……那幅画是一位叫大漠隐士的画家画的。那幅画一直挂在乔书怡的书房里。这次到敦煌,乔书怡很想专程去拜访这位画家,来敦煌之前她就和伯惠提了一下想法。为了表达对画家的尊重,乔书怡让伯惠开车把她先送到宾馆。她满身都是鸣沙山上的沙子,一走路沙子就纷纷落下来,她得去换件衣服。乔书怡让伯惠在大厅等。她匆匆回房间冲了澡,换了一件素雅的旗袍穿上,又化了淡淡的妆,这才出门。
伯惠说:“不用这么正式。”
乔书怡笑了笑:“他的画这几年一直陪伴着我,我得感谢他。”
赶到饭店,已经八点半了,敦煌的太阳还挂在半山腰。
一进包厢,其他人都来了。伯惠一一介绍,乔书怡和他们微笑握手。乔书怡一进门就注意到一位身形高大、头发花白、穿着白衬衣的儒雅男士,她心里想,这个人,也许就是大漠隐士。
果然伯惠说:“这位就是老姚,这位就是崇拜你的书怡。”
乔书怡和老姚握了握手。老姚温和地笑了笑。乔书怡也笑了笑。乔书怡把激动的心情压了下去。晚餐开始,几杯酒过后,几位诗人和画家的情绪高涨起来,笑声此起彼伏。杯筹交错间,她一直注视着“大漠隐士”的风度,他的眼神告诉乔书怡,这是个有故事的人。
大家谈天气、谈绘画、谈沙漠和水。乔书怡在一旁微笑地听。偶尔也加入他们。老姚望着乔书怡说:“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我六月份准备带一部分人去穿越罗布泊。”
乔书怡问:“需要几天?”
老姚说:“如果横穿的话,大概10天的样子。”
伯惠在一旁说:“听说长时间在沙漠,人会产生幻觉。老姚说不定你从沙漠回来会画得更好。”
老姚笑了。
乔书怡说:“我也想去,说不定我会得到海市蜃楼般的灵感。”
大家都笑了。在座的就她一位女士,大家都很认真地听她说话。
晚餐十分愉快,直到十一点才散。几位画家诗人都喝得醉醺醺的被人搀扶回去。乔书怡本来不胜酒力,也许是吃饭的气氛过于热烈,她经不住那些书画家们的劝酒,就多喝了几杯,喝得晕晕乎乎的。老姚和每个人热烈拥抱,到乔书怡跟前,她笑了笑和他紧紧拥抱了一下。
乔书怡说:“我一直想对你说,我很喜欢你画的飞天,它一直挂在我的书房里,和我朝夕相对。”
老姚挥挥手:“你如果喜欢,回头我给你再画一幅。”
他转头对伯惠说:“伯惠,明天中午,我想请书怡才女到寒舍吃饭。安老师也十分想见她,安老师读过她的很多文章。”
乔书怡笑了,伯惠几天前就把她要来敦煌的事,告诉他们了。
伯惠说:“行,我下午请个假陪你们!”
老姚说:“明天我来接你们。”
送乔书怡回酒店的路上,伯惠告诉乔书怡,安老师是老姚的夫人,是一位钢琴教师,安老师和老姚是大学同学,他们都是南方人。
伯惠说:“听说安老师之前结过婚,后来离婚后才和老姚结的婚。”
伯惠顿了一下,欲言又止地说:“有一次,老姚喝醉酒对我说,他其实并不姓姚,为了安老师,他改了姓,名字也改了。”
乔书怡听着,心里一动,说不定是个动人的爱情故事。她很想听老姚和安老师各自讲讲他们的爱情。不过能不能听到,也是要看缘分的。对于明天要见到的安老师,乔书怡也十分好奇。这天晚上,乔书怡睡得十分踏实。张子山发了一条短信。乔书怡没有看就删了。她很想结婚,但绝不会是和张子山。她不想拆散一个貌似幸福的家庭。
3
第二天早晨,乔书怡去见了一位文化馆的老前辈,聊了聊敦煌的历史文化。一盏茶喝淡就到了中午。回到宾馆,记了点笔记,伯惠的电话来了,说他们马上到楼下。敦煌的天气温差很大,中午有近30度,乔书怡换了件中式的碎花长裙,头发也挽了起来,拿了包匆匆下楼。一出酒店就看到老姚和伯惠正微笑着冲她招手。他们身旁停着一辆银灰色的汽车,乔书怡走过去。老姚亲自为她打开车门。
老姚说:“天气热起来了,敦煌已经是夏季了。”
乔书怡笑着说:“幸亏带了裙子。”
月牙泉镇上有商铺,有酒吧,饭馆,更多的是画廊。这里是敦煌画派的画家聚集的地方,画室随处可见。车子拐进一条石板路铺的街道,街道两边三三两两也修了几栋房子,十分幽静。老姚的车子停下来,伯惠说,到了。
老姚的院子十分精致,院子外面是个围了篱笆墙的大花园,种了果树、向日葵、豆角,还养了几只鸡,东边是个小水池,有几只鸭子游来游去。大门半开着,顶着烈日一进去,一股清凉之气扑面而来。院中有两棵高大的葡萄架,碧绿的青藤缠缠绕绕,遮住了阳光。走进房间,一只慵懒的猫正卧在青石板上晒太阳。一位肌肤白嫩、身材婀娜、眼睛细长、宛若画中的飞天模样的女人向她走来。
老姚说,这位是我的夫人。
乔书怡说:“果然名不虚传。”
安老师莞尔一笑。她拉住了乔书怡的手,她的声音柔柔的,手骨也软软的。乔书怡心想,这样的女子哪个男人会不爱呢,连女人都觉得她美。
安老师带着乔书怡参观。房子是老姚亲自设计的。这栋房子有两层共八间,房间的光线明亮,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均是中式的古典家具,每一个房间都略有区别,但整体风格是协调的。房间里挂着老姚的画。那些画都寥寥数笔,意境悠远,有身着长衫的男子,有穿着旗袍的女子,都是古典山水的人物,这样的画让人安静。书房里挂着老姚临摹的一些敦煌壁画,有菩萨和飞天。安老师说,这是老姚最得意的作品。他们参观了书房、卧室、画室、孩子的房间、客房、来到客厅。客厅的东边摆着钢琴,南边角落里摆着一把古琴。安老师说古琴是专门弹给老姚和客人听的,钢琴是她带学生的。
老姚的书房十分宽敞,是这座房子里的最大房间。他摆了两个大木桌,一个用来画画,一个用来写字。桌子上放着文房四宝。老姚的字很有褚遂良的风骨,非常洒脱高贵,老姚拿起笔,屏声静气地写下四个大字,心清似荷。
乔书怡说:“老姚你的画,所有的人看了都明白什么意思。”
老姚说:“这些小画,让我十分轻松自在。可是画飞天,画菩萨,我丝毫不敢马虎。”
安老师在一旁小声对乔书怡说:“这个人极其自恋,却又是悲观的完美主义者。”
老姚听见了,笑着冲安老师说:“还是夫人了解我!”
午饭十分丰盛,有土鸡,有鱼,还有他们自己种的蔬菜。吃饭的时候,老姚的另外两个朋友也来了。正是昨天晚上一起吃饭的画家。
老姚说:“他们是来敦煌画画的,最近我们常常一起吃饭。”
安老师补充说:“我们家几乎天天这样!”
人多自然热闹。乔书怡的话明显比昨天多了。乔书怡对画家的生活非常好奇,便问了许多有意思的问题。大家都争抢着回答她。午饭十分愉快。饭后,保姆收拾了碗筷,安老师说要去睡一会儿,她笑着说:“书怡,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也到客房休息一会儿,醒来后我们一起喝茶。”
乔书怡说:“恭敬不如从命。”
他们去睡午觉,男人们继续喝酒,聊天。
4
等乔书怡醒来的时候,只有伯惠和老姚在画室。老姚说那两个画家回去了。乔书怡和安老师坐在茶桌旁喝茶,是龙井茶。
安老师说:“我喜欢喝龙井,大概小时候喝惯了。”
乔书怡说:“你的气质也适合龙井,如梦似幻的感觉。”
老姚突然说:“安,你为大家弹奏一曲吧!”
安老师走到古琴边,低首,拨弦。她弹的是一首古曲《阳关三叠》,乔书怡闭目凝神,高山流水、虫鸣鸟语尽在琴声里。乔书怡忘记了喝茶,多日烦乱的心境,忽然淡泊清爽许多。古琴幽幽,乔书怡看到老姚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安老师。乔书怡突然有点为自己遗憾,这么多年,她竟未遇到一个这样相知相伴的人。
安老师弹完,乔书怡笑着说:“你和老姚琴瑟和鸣的爱,实在令我羡慕,我想听听你们的故事。”
安老师说:“我们边喝茶边说。”
老姚和伯惠去了书房写字画画。
安老师笑着说:“真不知道从何说起,我们是大学同学,他比我高两届。我学钢琴,后来为了他,我又专门进修了古琴。他当时学中国画。那都是20年前的事了。他那时候才华横溢,人长得帅,有很多女生喜欢。我是在看他画展的时候,第一次见到他。当时被他的一幅画吸引,他看我看得出神,就亲自带我看画。第一次见面,我就感觉他会是我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我现在都记得,我一直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只是看画。后来听他说,他一直在看我。第一次见面,他说他喜欢听古琴,那个暑假,我就报了古琴班,我是为他学的古琴。在大学的那两年,我感觉自己真的好幸福。他很宠我,爱我。后来他先毕业了,我还要继续学习。毕业的时候,他说他要来敦煌临摹壁画。他说张大千面壁三年,为的就是学习敦煌壁画。我心里反对他这么做,但他那么执着,我只能支持他。我大学毕业,他还在临摹壁画,非常痴迷,我就劝他来找个工作,然后我们安定下来,先结婚。可是他说现在是他最关键的一年,让我再给他一年时间。那年春节,他来我家,我父母坚决反对我们的关系。他们说这样一个无业游民不可能给我幸福。我父母非常过分,当场把他轰出家门,我从小是个听话的孩子。我打算和他一起私奔,我母亲说,如果我跟他走,她就死给我看。我不能因为我的爱情,让父母伤心。春节后,我们就分手了。姚又去了敦煌,我们没有再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