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都是一样的,过去的事儿梦一样的来了去,去了又来,先是随着时间淡忘,后来竟随着灾难的降临而健忘。我对自己是这么说,所有人也这么认为。
一阵风吹来,那薄如蝉翼般的雾缠绕在早晨的村子里,太阳还羞涩着不肯露出脸。风过后,还沉浸在宁静中的村子开始有人声鸡狗声的响动。有人从村子里走出来,挥动着手臂做深呼吸状,我也让清新鲜活的气息融入我鼻翼穿进心肺。这时候,那人朝我望了望,没当回事的走了,我喊:“哎。你去那儿?”
那人不理我。
我用手掐了掐人中,有疼痛的感觉,我忽然想自己是不是睡了很长时间?记忆——搜索着能够记起睡去的那个时间,好像……我肯定是看到了一个女人、又发现了男人的隐情之后。我就意识到有人替代了我,后来又因为燕去雁归无从着落的孤单……再后来,我没有记忆了。
人们随着不同季节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没人能正眼看我,我却日复一日的关心着他们——春夏秋冬的奔波,留给供我思念和咀嚼的意境。
天热起来,早晨的风退去了雾,太阳升起来了。
村里人陆陆续续走出来,上街买东西的,上地干活的,惹得我眼花缭乱。我已改变了往日足不出户的封闭。那时我把自己包裹在如塑料袋的真空里,静观屋内空气的流动是否混浊,或家里多了还是少了什么?可我只是一只坐井观天的蛙,只能看到我的男人进出,对,男人应该叫“难人”,他妈生他的时候难产而死,所以人们就给取名叫“难人”。后来他又被改名叫男“女人”了。他没妈,常常赤着脚,没鞋穿脚就要备受地面摩擦之苦,所以他在十五六岁的时候,自己动手做出第一双鞋的时候,有人问是谁做的?
他说:“我姨。”
有人说:“我咋没见过你姨。”
他脸红但心不跳。从此,他的衣裳烂了自己能缝补了,脚也不再因为没有鞋而受罪了。
男“女人”后来又被我篡改了,成了真正意义的男人了。男人没有感激我,可是他的脸便开始由晴的圆太阳变成了阴的扁太阳,我也不去计较,因为我的底线让我放弃计较。不去计较的最终结果是我开始蜗居在自己的小天地里不见阳光。忽有一天男人把我拖出门外说:“你也去外面喝喝野风吧!”他恨得咬牙切齿的把我丢在门前空旷的场地上,场地跟前是一条车水马龙的公路。
于是,我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我梦境里曾有过?
我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人,从夏天到冬天,再从春天到夏天,我看到了乡村男人为散热敞开衣衫,敞开的衣衫有汗臭味儿。齐膝盖的短裤庇护着男人的屁股。我避开那汗臭味儿,可那流动的气息是不可以斩断的。可是总有人从我面前并肩走去,并没有因为汗臭味影响他们卿卿我我的亲密度。只是他们谁也不肯看我,哪怕一眼也行,我乞求着自己也是个人。或许他们走后,会想我是一个什么东西,一个活着却死去的人。我听着来来来去去人的脚步撞击着地面发出铿镪有力的节奏声,我才发现总算有人回眸望我一眼,仅一眼的瞬间就投下一束冷光,刺得我胆战心惊。
天,很热。天旱的缘故,庄稼苗无法舒展开卷着的叶子,那么庄稼抽穗好坏的结果只能等待老天爷来定论。有人站在路上拦着过往的拖拉机,与司机说着什么,然后坐上去赶集。今天是集,逢单日子是石桥、龙王,逢双日子是张集、白集。三三两两的人从我眼皮底下走上公路,也有摩托载着人疾驶而去。他们大一声小一声地说着什么,我听不清。
“喂,你们在说啥子?”我朝从我面前走去的人大喊大叫着。
走去的人总算驻足望了我一眼,然后马不停蹄地走了。
“你喊谁?”另一个人站那儿问。
我惊喜地说就喊你,可是没等我说出来,有人已经替我回答了:“甭理她,她是个呀不清儿。”
于是,所有人都不理我了。
男人站在门前,手挡着刺眼的太阳光,朝公路上望了望,最后,吆喝着狗去赶跑在门前的猪。
我常常在门前与公路相隔的空旷的场地上溜达,脑海里突然冒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念想,如语文课本上的标点符号,多为感叹号和疑问号穿插在心与场地上,铺开纵横交错的语言疑惑尘世的恩怨是非。我欣赏着,感慨着,竟也忍不住自己的行为呵呵大笑。
太阳的温度不断升高,我却很冷。
男人再从屋里出来,手里端着盛垃圾的器具,脏的什物及灰尘被男人弃在门前一个垃圾堆上,涨起灰尘飞扬在阳光里,闪烁着密密麻麻无数细小的细菌。“妈呀!……”我忽然有了环保意识,冲着男人笑着说:“喂,你咋不讲卫生呀!”
男人不理睬我,甚至连望都不望一眼,只用手拍打着他身上的灰尘。但我发现远处有人在窥视我,窥视在男人身后,被阳光遮挡着。
男人在打扫屋子,好些日子不见他这样了,想必又有什么贵客要临门?或是有值得打扫屋子的喜事?我的记忆一直是这样的。他的手拍打着怎么也弄不掉粘在他头上的蜘蛛网。我笑了,有些做作的前仰后附地指着他的头,幸灾乐祸地说:“你把屋子扫干净了,可你身上不干净啊!”我哈哈大笑得天上有了蓝天白云、笑得树上的鸟儿丢下共鸣声。
男人瞪着眼,极为愤怒地骂:“疯女人,神经病。”
他终于忍耐不住说出了我的病根,我本来就是个疯女人,人们都也这么说。可是……我本能的一缩,一股寒流让我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久违的自尊,我有了刺扎的疼。我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男人进了屋,又忙什么,或是搬出针线篓纳鞋底儿?还是做鞋帮?一针一线用他本来粗大结实的手磨练成纤细柔软的手翻转着针线。像个女人,超过女人的我。做出一双双鞋吊在屋里的木桩上。成双成对的鞋见证着男“女人”的丰功伟绩。他出来时,手里却拿着一面镜子用木梳梳着他乌黑茂密的头发。镜子反射着太阳某个角度的光折射出一闪一闪的光亮。也许他的镜子折射出了我身影,他朝我吼道:“你给我滚回来,别在给我丢人现眼了。”
我嘿嘿地笑,他的话,耳边风,但在我麻木的知觉里,他话的分量还得掂量轻重。我对他说:“你去相亲去的?”
男人没理我,但我从镜子折射出的光亮中看到了男人被扭曲的嘴脸,男人向来……我的心沉重了,那些不被拷问的问题浮出来。
桃花盛开的那个三月,我被男人送进了镇定医院,红彤彤的桃花落下繁华之后,我孤零零徘徊在绿荫的树下看花残,看柳败,思绪万千。终于我从市区郊外的精神医院趁人不备跑出来,身上分文没有,靠着疯言疯语赖在车上。车上的人能对付正常人,却对付不了“不正常”的“疯子”。所以对着家的依赖和对男人的思念,我出此下策。
我轻手轻脚地站在门口,神情出乎的反常。狗跑来吻着我的裤腿。我弯下身用手抚摸着它,这是我喂养大的有灵性的东西,可我现在却成了它的同类。
我心“砰砰”地跳着,热血沸腾了。门推不动,屋内正低低地淫荡着男人女人的呻吟。男人有了别的女人,在我没进医院之前就已经有了,只是我浑然不知。我移往窗前,随手可以抽开玻璃掀开窗帘,屋内的一切会暴露在我眼底,即使暴露又能怎样?我转身蜷缩在草垛的角落里,注视着房门打开所能出现的一切。
午后的太阳火辣辣的热,与我待在医院里被葱郁树木环抱的清静截然相反。我并不是有意回来破坏这幕鸳鸯戏水的风流故事,只是我太想家了。
想家?我忽然笑,却情不自禁的捂住了嘴,泪夺眶而出在脸上成了两条欢快的小溪。我无声地哭,并用手掐着自己的大腿,有疼痛的知觉。我不知道哪儿来的忍性和耐心,异常的平静。相处了四年比我大八岁的男人,嫁给他我是偏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母亲说男人年龄比我大成熟,有过一次失败的婚姻。应该懂得珍惜。母亲还说我不谙人世,笨手笨脚的,嫁给这样的人不会太吃亏,我想都没想的答应了。
未曾让我从憧憬的幸福中走来,却失败了。
门“吱”地一声开了,午后的阳光洒在门前灿烂着。男人亢奋未尽地伸着懒腰,那女人,准确地说是他的前妻,他们峰回路转——千百度。我夹在他们中间——第三者吗?
他们一前一后的走出来,我希望他能发现我,并像他爱他的前妻那样也能爱着我。狗突然从我身边窜过去咬着那女人的裤腿,我慌乱的缩着身子怕他们发现我,身上在冒汗,脸上湿漉漉的,双眼黏糊糊的难受。男人喝退了狗,并蹲下身用手揉摸着那女人的腿,说着打狂犬疫苗的事。
女人爽朗地一笑说:“没事。只要能跟你过,死一回也值了。”
“呸。”不要脸。我在心里骂。
他们说说笑笑,像两个与我毫不相干的人那样平静自然,他们却在我眼皮底下“地下工作”,有如幽灵间谍似的让我深恶痛绝。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都不想的嫁给了他。当时怎样的心情,是激动?还是茫然?我记忆的大门紧闭着无法开启。忽然,隔壁有孩子在笑,笑喊着:“妈妈,妈妈……”孩子有两岁。
“来啦。来啦。我的乖呀!”年轻的母亲一把搂住了孩子,无比的怜爱。我看得真切,也看得明白,却又害怕那对母子走过来发现我,我像贼。
狗又跑到我跟前,瞪着陌生的眼叫了两声,我伸出手示意它过来,它警觉的四下瞅瞅,然后欢快地站在我面前,摇头晃脑的亲昵着。忽然我脑海一闪,一团光亮像狗尾巴一样摇晃在我视线里,我再看那孩子被他妈妈牵引着的情景,我的眼泪不值钱地流下来。我想起了我的妈,我曾在心底里偷偷地喊过,也恨过,现在没有了恨。
父亲和母亲是怎样结合的,我知道的一塌糊涂。或许是父亲和母亲两者之间身份的差别,母亲丑陋而渺小,总是寄于父亲之下。父亲是一个颇具影响的学者。至于他们走在一起,我想必然有着某种复杂的社会关系,这种关系让父亲欲罢不能,所以我的童年是泡在母亲泪水中长大的。因为我才使他们的关系勉强维持着,但父亲最终还是弃母亲而去。他有时也会回来看我一眼,直到我长大成人,父亲才没有了走的意思。到了我谈婚论嫁的时候,母亲和父亲的话渐渐多了起来,之后就有了无休止的争吵。
事实的结果,父亲让了步。
母亲的理由是不能让我重赴她的后尘,她说:“我跟着你守活寡,你说要我就要我,说不要我就把我当东西一样扔了。我的丫头不能像我,我命苦,她也命苦?我不能让她遭人抛弃。”
父亲无语。
我却吃惊了,母亲让我嫁给一个比我大八岁,而且还结过婚的男人。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毕竟我还是个黄花姑娘。但我明白母亲的顾虑,我遗传了她的基因——丑陋,没有选择的资本。
男人在我回想的时候进了屋,镜子随着他转身的角度了闪了一下,折射的光度形成了一个美丽弧旋我心里。他又出来,门上了锁,衣衫整洁得焕然一新。一串钥匙在他扬手时还散发出发水的香味,钥匙叮叮咚咚地碰撞出响声。男人的长相与风度不是很差,具备着男人相当的魅力与成熟。
我记得我从医院逃回来,又被送了去。总是抹不去那女人低低的声音在说什么孩子的事。我很想听他们说些什么,但他们说的话不在我倾听的范围内。只听见那女人最后说了句:“我走了,过两天再来。”
男人说:“我等你。”
“你等我?”女人嘿嘿地笑。笑得很抽象,舌尖压嗓音的咬牙切齿。
男人也只是笑,笑得很不自然。
我哭了,医院里到处是和我一样的疯子。有人静静地站在那儿自言自语,有人时哭时笑,有人狂躁不安被关在铁笼子似的屋子里。一幢幢楼房掩映在葱郁的树林里,这些不知有多大年龄的树了,恐怕跟医院的年龄差不多吧?我下意识地看着自己脚上斑斑点点血红的疹子。
于是,我的记忆,竟然能与坚不可摧的东西碰撞,剥落掉记忆里的灰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