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天,我的母亲忽然失踪了,接着父亲也失踪了。男人和我叙家常时告诉我的,我听了撇着嘴就哭。
他说:“哭吧!反正你爹妈没了。”他语气怪怪的。
什么意思?
我是被母亲眼泪泡大的,所以眼泪随时随地的能流出河一样的汹涌澎湃。男人不理解,也许他根本就不明白,他只明白他娶的是老婆,而不是孝顺女。对我父母而言,我应该是孝顺女。
我孝顺过吗?
一个下雨的天,我回家找母亲,抽这样的时间为不耽误干活,男人支持我,他给我一把伞。一开始是这样,我以为自己很幸福,男人的胸怀,男人的雨露,男人如阳光一样的笑容。母亲曾对我说过:“先娶的媳妇是墙,后娶得媳妇是娘。”我是娘吗?
男人先待我如孩子,哄着我笑,宠我听他的话,然后让我放下对父母亲的牵挂与他同甘共苦。有一天他对我说,说我傻得可爱,再后来他就不理我,我缠着他问为什么,他说我没肝没肺。
雨一直下着,雨浸湿了我的衣裳,因为我驾驭不住伞和自己的身子。泥泞的路走得艰难,我咬着牙命令自己无论怎样的艰难也得走。路上连只鸟都看不见,抬头朝雨中望去,村子与村子之间的距离填补着茫茫的雨雾。我妈在哪儿?我想对妈说没妈的孩子多可怜,《世上只有妈妈好》是一首歌。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唱出来却是《鲁冰花》。
婶儿告诉了我关于母亲的一切的时候,我站立不住,失控得像发疯的狗朝墙上撞去,被婶儿拦住。
她说:“娃呀,啥子都不用想了,好好过日子,妈在不能和你过一辈子。”
我哭,哭我可怜。
婶儿说:“你可怜你妈也替不了你。”
“不啊。我妈可怜。”我哭得无助。
婶儿撩起衣襟替我擦去眼泪。她吱吱唔唔地说了一句话让我掉进冰窟窿里。她说:“娃呀,你妈苦,你爹苦,你们一家人呀……婶儿的话没在往下说,她被前来看望我的两个奶奶的眼色制止了。”
两个奶奶问我过得还好吗?
我点点头。泪水浸染着我想笑却笑不出来的脸。
雨还在下,我缩着身子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去。雨重新飘湿我衣裳。回到家,脱雨鞋时里面的水溅出来落在男人身上。他没拿眼看我,而是一种不屑的神情和冷漠与我,我渴望他的安慰成了空。我生气,也害怕,怕有一天会和母亲一样。父母为什么生我?婶儿说母亲为我背负着人生债。又说我同样要背负着人生债。这怎样理解呢?我恨过母亲,也恨父亲,他们决定了我的命运。
男人终于盯了我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珠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他把我脱下的雨鞋朝门外踢了一下,突然崩出一句:“你娘嫁哪儿了?”
我愣了愣:“咋说话呢?”
“你以为不是吗?”他的情绪很不好。
我的心抖了一下,委屈和耻辱难以忍下。我用哭的方式还了一句:“你妈才嫁了呢。”
“你咋说的?”男人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他手伸出来并排靠拢像威武不屈的将士朝我奔来。不知为什么他的五指又忽然疏散开,无力的垂下说:“不想和你斗。”声音低沉,有些伤感。
我身子软绵绵的无力,想靠个支撑点——男人的肩膀,可是他没有。我企盼他能看我一眼,我的双眼却寻不到。那怕他一声咳嗽我也能知足。他却死一般的坐在那儿无视我的存在。我按捺不住情绪的波动,尝试着女人们惯用的伎俩:一哭,二闹,三上吊。
我哭着开始扔东西,我把最恶劣的骂人经典的词都用出来。男人手捂着耳朵倒在床上蒙头大睡。
雨仍在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敲打着泥窝溅起小小的浪花儿。风不减勇猛地撕吼着,压抑着我。
不为知的一切似乎平静着,却出乎我的意外。
我仍无休止地骂,像个泼妇。男人没动手打我,也没有口带脏字的骂我,他只从床上爬起来口齿伶俐的诉说着他的不容易。好像没有他,我就没有了世界,他话里带着蔑视,我不值一分钱的贱。
我忍无可忍的手抓无着地愤怒,见一把扫帚放在门后,不由一脚踢去,扫帚“嗵”的一声飞向门外的雨中。男人愣了足有一分钟说:“丫头,你我不容易呀。”语气柔柔的。
我心一热,有说不出的滋味。
男人捡回扫帚重新放好,也许这过程让他思想迅速地展开了斗争,酝酿了什么?突然他掉过脸冲我大骂。“妈的,老子真不想活了。”他把扫帚重新又扔出去,比我扔得更远的雨中。
我愣了,惊慌失措地望着他。
他又骂:“你个贱女人……”他骂得恨之入骨。
我害怕了,他从来没这样过。可能他见我害怕的样子更恨人,他一步上来揪住我的头发,手扇在我脸上。面对突然的遭遇我瘫在地上。他最后一巴掌打下去,他眼中有泪,我在乞求他时发现的。他没再抡起巴掌,但他狠狠地踢了我一脚,正踢在我小肚子上。我疼痛得翻滚在地上,他以为我在撒赖,他一把抓起我,“啪啪”又两巴掌。我站立不稳的倒在地上,鼻子和嘴出了血。双眼冒出火光熊熊。我看到男人有了慌乱,他用手捂着我的鼻子,想制止血的外流。而我完全丧失了做人的理智,我想起女人们的一句至铭语录:打不赢,用牙咬。于是,男人在为我慌乱时,我勾下头露出锋利的牙齿咬下去,只听男人“哎哟”一声蹬在地上。
我看到了他——我最亲爱的男人露出狰狞的面孔,完全没有了“良宵春夜”的那美景。他甩了甩被我咬痛的手,猛的拽着我的头发恶狠狠的朝墙上撞去,撞去。
时空颠覆了世界。人扭转了命运。
天昏地暗,我坠入到幽深的底谷里,什么也看不见,却有一处闪烁着光亮,光亮中我看见了母亲。我不顾一切的扑过去,母亲见了我形同陌路人。眼直直的扫过我,然后不见了母亲。也不见了那处光亮。黑暗中我听到有人在哭泣,我摸索着拽到一个人的衣角,我喊:“妈。妈妈,妈……”
那人回答:“我不是你妈。”声音冰冷。
“你是我妈。你是……你是……”幽深的底谷荡气回肠。
“我不是你妈。不是——不是——不是。”
我被人推回到天空下,天空下便有了清脆悦耳的爆破声在响,渐渐的有了太阳的光明,有如盘古开天劈地澄清昏浊的人世。我疲乏的挤了挤困涩的眼睛,努力的想睁开,却感到手指间的疼痛。有人在说什么先娶的是墙,后娶的是娘。
又有人说:“她还小,在我们眼里她还是个娃们。长大了就好了。”
我努力地想,发生了什么?大脑里浑浊着,又听人说男人前妻的事。“你啊,有一个女人就行了,又多一个。你不自找苦吃。”女人的声音。
还有人想说什么,我突然睁开眼,吓得他们捂着心跳,如果不是在场的人多,他们肯定要夺门而出。我意外的发现了泥泞地上有金色的太阳光。我看到男人及所有看热闹的人都站在那儿,我睡在堂屋地下,身子下垫着绒绒的稻草作为烧在阴司路上的床铺草。我心里猛的一炸,先是沸腾的热,后是冰冷的凉。我拼命地喊:“我冷,我冷啊。”
所有人都望着我。
“你们为啥子对我这个样子?我还没死。”我喊,但我没哭。
他们惊愕着,解释着各种各样的理由。无论他们的理由多么充分完美,又是多么的天花乱坠,但有一点我明白,我被他们当成死人移在地上,只有死去的人,或面临着死亡的人才被移在这冰冷的地上。
“你知不知道你已经三天没醒了。”男人端着一杯水半跪在地上。目光里怎样的表情,我想知道,可是他的脸扎在他脖子下说:“你不相信我,你该相信他们吧?活过来就是见证。”他指着屋里的人。
我无言。这是事实。
死了的人又活过来,多么了不起的事。人们很快从慌乱中平静下来。我抬头想看外面的阳光,却有一只鸟穿插进我的视线,我感到自己孤单如鸟。也看到人们注视我的冷漠表情,我一激灵打翻了男人手中的水杯,水洒落在男人和我身上。我发疯地喊:“我是你老婆,不是死人。”我忽然想起了什么抓住他的胳膊又喊:“你的老婆不是我,谁叫我是偏房。”
男人慌了,他一直在慌乱中。而我则清醒着自己的不公平。男人半跪在我面前,双手握着我挥舞的手,他头一点一点地说:“丫头,你听我说,你能跟着我过日子,我真的很稀罕你,只是你——”他不说了。
“你说,我听。”我感到他握我的手很温暖。
男人望着我有一种怜惜。他说:“我真的可怜你。”
我哭,我知道他再不是以前的男人了,因为他心里有着另外的女人——他的前妻。于是,我想起母亲因为父亲,也许父亲因为母亲,他们过得艰难而支离破碎。而我则是他们的后来人,同样也是受害者。在我沉睡死去的时候,冥冥之中母亲一直在我左右。现在我头被男人撞伤的伤口被纱布包裹在里面,若有的痛,若有的麻木,清醒着,也糊涂着。我想着猛地站起身,根本没有死过一回的虚弱,左右环视着,掂量着从桌子上拿起水瓶“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发出“炮弹”爆炸的声响,滚烫的开水随着瓶胆的破裂流淌在地上。瓶胆的玻璃片有的稳稳地落在地上,有的从地上弹起落在我睡的床铺草上。
人们一惊,不知所措,全然没有了刚才的冷漠。男人伸出胳膊猛的抱住了我,并将我的胳膊死死的摁住。我勾下头想看看脚是否踩在玻璃片上。男人却忽然清醒了,立刻松了手,他怕我再咬他一口。其实,他错了,如果他就那样的抱着,也许以后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可是一切都在我需要而得不到满足时而疯狂。
我赤着脚踩在玻璃碎片上,冲出屋子狂奔乱舞。地上冰凉的泥水浸泡着我的双脚,一种钻心的痛让我认识到了什么,我一屁股坐在泥地上,手抓着泥土捏着疙瘩哭,然后朝屋里扔去,朝太阳底下有光亮的地方扔去。我清楚地看到泥水里殷红的血在闪动,血红得让人心惊肉跳。我的脚……我痛苦不堪的将头撞在泥地上哭喊着我的娘,声调亢奋而悠长,有阳光掩饰不住的悲凉。
“妈,妈呀!我的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