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走在最前头。院长脾气很好,永远微笑。病人有些伸过手来,握住院长的手:“首长好!”院长颔首点头,冲那感激涕零的病人挥挥手,问些睡眠二便问题,慢慢踱过去。
这边是个瘦子,大家都叫他秀才,是病人里面最有学问的一个,每次都特别有礼貌有教养。院长问:“会不会饿?”他服用的药物里有奥氮平,一般别的病人会有嗜睡和食欲增加的情况。但秀才很坚定地答道:“不饿!”
院长鼓励地拍拍他的肩膀。秀才补充道:“饱暖思淫欲,贫贱不能移!”大家就都走过去,来到院子里。九月随手把男病区的走廊门锁上,他们又像乌鸦一样,黑沉沉地压过来,挤在铁栅栏口,看院长和九月一行穿过院子,往女病区走去。
院子的草地上坐着安妮,她是被护工一早从女病区挪出来的。安妮仍旧高一声低一声地有节律地嚎叫。看见院长过来,她站起来,兴奋地、双腿笔挺地往上跳,像电影里僵尸那样直直地蹦到院长面前。院长安抚她一下,让安妮安静下来。九月说:“安妮,以后听话些,不要再吵别的病人了,好不好?”
安妮看着九月,眼睛发直。这时女病区那边有人朝九月打招呼:“护士长过来了,你好漂亮哦!”九月也回了“谢谢”,脸朝那边给出一个阳光般的微笑。突然就一阵火辣辣的烫,左半边脸一下子热气腾腾,大家全惊呼一声:“安妮,你敢打护士长?!”旁边的医生和小护士还有随着的护工把安妮拉开了。九月捂着半边麻痛的脸,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努力地朝上仰望,看飞过院子上端的那朵白色的祥云,那是从东边过来的云彩吧?也莅临过外公的头顶,外公若要知道他的宝贝外孙女,是做这样的一个护士长,会怎么想呢?
建明说过,如果你非要做这项工作,我也没办法拦你,但是我们俩也该谈谈结婚的事情,已经老大不小了。
这算不算求婚?
九月盯着建明的眼睛,他并没有看她,他的眼神游离在别的地方。那会儿他们在一个大排档上,点了啤酒,要了烤串,还有一大盆的白水煮九节虾,那是九节虾最肥美的季节,如果吃到母的,还有喷香的膏黄。那天有很好的月亮,是个眉清目秀的上弦月,弯得袅娜又妩媚。大排档挨着护城河,沿河的柳树也风情有致的。本来如果是求婚的话,配上这个景,也算不错,将就着大排档熏杂的烟火,还很接地气,以后回忆起来,确还有点实景。可是,建明的心绪是不好的,他的眼睛甚至都没看她,恍惚间对着那个烤墨鱼串的靓仔,视线随着靓仔挥舞的双臂而翻飞。
九月坐在那里,她托着腮,不太想吃那些东西了。她原本是个胃口很好的人,虽然有时候非常注意自己的身材,食堂消毒柜里存放着她的小碗,真的就像小猫用的那么小的一碟,阿姨还有同事老是笑话她,说她只吃这么一盅茶的食物。但和建明在一块儿,还是会随心所欲地饱饱口福的。这么说,她应该是喜欢他的,但有时候,九月自己也拿不准,是不是爱建明爱得不够,还没爱到非要结婚的地步呢?
好像未来的家婆第一次见她,就不太喜欢。当时九月在人民医院上着班,已经和建明谈了三年恋爱。未来的家婆问:“当护士,这活儿还是有些苦吧?”
九月喜欢笑,总咧了嘴露出那排整齐的牙来对着人:“还好吧。做什么不苦呢?”建明瞪她一眼。九月平常没什么锋芒,不太爱发表反驳的意见,但有些她不想听的话,她会用反问句挡过去,有点没遮没拦的。
难怪未来的家婆马上脸色沉下来:“你们要成了家,有了孩子,还做护士吗?每天伺候病人都够受的,还得回来伺候老公和崽,还能有那份用心吗?”
九月还是笑:“那怎么办?我就是学这个的呀!”
未来的家婆摆起架子:“我们家是做点小生意的,你也知道。将来建明承了他老豆的钵,会把家业光大下去,养活你和孩子应该也不成问题。你总得考虑下,女人结了婚,还是家庭孩子为重的。”
九月就不再说话。岭南的风气大多如此,女孩子嫁人,生崽。生不出来崽,再接再厉地再生。然后,守着一箩筐的孩子,一个个拉扯成人。总还有自己的时间,每天的煲汤,老火靓汤,一煲就是四个小时,慢慢地熬,这空闲下来等着汤好的时辰,就和街坊打两圈小麻将,一天也就晃过去了。晚上,收工的时候到了,老公回家,孩子放学,一家人喝着汤,吃着老母做的菜,喝着老母煲的汤,幸福的感觉满溢在那张餐桌上。
九月只是想,有点可惜吧,她为这个职业,努力过那么久的时光。卫校三年,实习半年,解剖尸体时从惊吓到习以为常,人体静脉动脉的确切位置,那么多药理的性质,……
安妮好像有点吓住了,因为护士长变了脸色。九月很厉害,当着院长的面,指挥两个护工把安妮抓进那间小偏房——特护室。安妮马上闹起来,脸对着院长,有求情的模样。院长不吭气,把脸转向九月:“关一下她也好,不然真不知轻重了!也不能由着性子惯着她!”院长朝女病区过去了。
有一次和院长聊天,说起高董办这家民营精神病院的初衷,有一句口号是:让精神病人有尊严地活着!院长私下对九月说:“说法是好,就是不可能太切实际。病人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能清楚什么叫尊严吗?有的病人,甚至都不知道是活着,你能给他们怎样的一个生存环境呢?”院长在湖南某个二线城市当了多年精神病院的院长,退休后返聘到岭南,院长说:“如果让精神病人有尊严,还不如说,让我们精神病医生和护士有尊严呢!精神病人在社会的地位低下,所以诊治他们的医生和护士的地位也就低下。我们的医护人员提高了地位,才有可能提高精神病人的社会地位。”九月觉得院长的话也不尽然全对,可能院长从事了三十多年的精神病医治工作,没有觉得像外科医生那样有救死扶伤的成就感,每天对着这些便是治好了也会复发的人,心里的落寞感太深了吧。
建明担心的是另外的事,他不愿意有人伤害九月,他觉得精神病人都会伤害别人的——这是建明反对九月来这家医院的唯一理由。听起来其实蛮温暖的,但九月有时候觉得,建明还是觉得面子上下不来,他就是不喜欢介绍他的女朋友是精神病院的护士,因为一般听者的反应都是眼睛瞪大一点,嘴唇嘬一点,张个小小的“o”。他受够了!
九月一直看着安妮被关进特护室里,她取了钥匙,隔着铁栅栏门,在安妮眼前晃了两晃。安妮不讲话,也不嚎了,她坐在地上,头靠着墙,开始有规律地用后脑勺撞墙,一下,一下,咚,咚,咚。眼睛直直地瞪着九月。九月冷笑起来:“你不用这样来对付我,我知道你是有记性的,你要再胡乱打人,我让你妈你姨都不过来看你了,……”九月狠狠地盯着安妮,安妮静下来,没有再用后脑勺撞击了。九月退下,这才悄悄地嘘一口气。有时候,和病人斗智斗勇,也得了解对方才是,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安妮13岁,生下来就被父母遗弃,不会说话,不会自理,甚至到现在也不会咀嚼食物,只能吃流质液体的东西。大家都说安妮弱智,什么也不明白。九月不相信:安妮确实不能和正常孩子比,但她也不是完全失去心智的,她到底有自己喜欢和害怕的事情。那就是不能咀嚼,不能自己洗澡,甚至不太会自己大小便,也还是能有交流的手段的。
譬如说,安妮也怕妈和姨不过来看她。
妈是福利院的院长,姨是福利院里护理安妮的那个阿姨。安妮这个名字就是福利院长给起的,希望她是个能安稳生长的小妮子。妈和姨并不常来,自从把安妮送到医院来后,就在八月十五那天来过一次,送了福利院慰问的牛奶和苹果。妈是个做领导的样子,拉着安妮的手还嘘寒问暖了好久,告诉九月,多给安妮弄点小灶,她喜欢吃荷包蛋和水蛋——还是主要她不大能咀嚼的原因。那天,安妮一眼就认出了妈,也这样直直地立着腿蹦着跳,到妈和姨离开医院,才停下来。九月笑着敷衍着妈,想到医院的食堂阿姨,如果单单给安妮每天做荷包蛋和水蛋,会不会气得辞工?——病区有百十号人呢,每个人都有这样那样的特殊要求,谁能忙活得过来?偏偏又是脾气怪戾,不大知人事,最不讨人喜欢的安妮。
九月回转身子离去的时候,还是想好了,如果安妮今天安静的话,就奖给她两个荷包蛋——九月会对食堂阿姨说,是九月自己想吃的。阿姨会买她的账,九月每周都给同事买小食分水果的,从没落下过阿姨的那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