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溪想了一下午,做出了她这一生堪称重大的决定。
她要去竞选业务监督科的副经理职位。一定要去!
促使她做出这个重大决定的有多方面的原因,但最主要的,是和冯宜群的那一场纯粹是业务上的争执。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报表上报已经启用了XLS格式,这是林溪用了半个月在总行会计部学来的,可是身为主管业务的副经理冯宜群,却连必要的打印表格还没整理好,所有的上报资料全部作废了。当然是有补救的办法的,可是大家又都得加班了。如果是一个平常的职员犯了这样的错事,或者就是林溪她犯了这样的错,那还不得让大家骂死呀,那还不得让夏慧把脸吊得老长呀?!可是,冯宜群一点也没有自责的模样,就像是在家里母亲失手摔破了碗碟而只是轻巧巧地要孩子帮忙打扫一下残迹的无畏态度罢了。林溪是有怨气的,她学的程序一条条严整地执行过来,却在最后一招前功尽弃!她很生气地嘀咕着,有点气急败坏地,可是正经理夏慧只是很体恤地摸了一下林溪的肩膀,反而让她小心一些,别把程序出差错了。那个时候冯宜群也在一旁,很大度地没有接林溪的茬,也全然没有因为她而导致全体加班的愧疚,她也很做派地叮嘱林溪,好像完全不关她的任何事一样,在一旁一直俨然以官位而自居着。
夏慧有点讨好地注视着林溪,全科的人都盯着林溪快速操纵键盘的双手和她看似天书的笔记。这种众目睽睽的重视让林溪心里有了一点得意,一种久违了的被人尊重。但是不管怎样说,被大家集体牵挂的林溪仍旧心里不很痛快,一向气定神闲心无旁骛的她心里有了很大的波动,她冷冷地看着冯宜群挺直的胸脯,说话一本正经的模样,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样,百感交集。
林溪比冯宜群大两岁,论文凭,她们都是二本大学毕业的金融文凭;论资历,林溪比冯宜群早进银行两年;论业务,林溪还在银行举办的全能技术比赛上获得过系统里的第三名,冯宜群还不知道哪儿哪呢?林溪早早地在二十四岁就有了孩子,家里没什么牵挂,而冯宜群呢,在前年才有的孩子,按理说,银行的规矩,哺乳期的妇女是不受重用的,偏偏冯宜群在孩子半岁后又回到她们结算部,半年后就提了主管,现在,又变成了副经理了。
这让林溪由衷地想不通!
当初在结算部的时候,林溪是相当瞧不起冯宜群的。林溪的父母都是机关干部,大小也是个头。冯宜群呢?她家是市边郊县的,半农半城的人,和她的人品一样,很夹生!冯宜群长得不丑,如果细看其实还可以说是长得很标致的,但不知道她为什么,有时候就让林溪觉得她那么发贱,冯宜群对男人一讲话音调就变了,无缘无故地糯里糯气了,黏巴黏巴地直想黏住人家的魂,她一看见男人腰就摆起来了,杨柳细腰舞得真像水蛇一般,吐着信子蛊惑男人。林溪怎么也瞧不上她那副浪相,轻得连骨头都没有了的虚浮。就这样,冯宜群也没钓上什么好的金龟婿,只嫁了个林溪正眼也瞧不上的,银行司机班的一个相貌丑陋的司机!就是因为这个司机,可能导致了冯宜群的官场昌顺。
冯宜群的老公本来是给一个办事处的经理开车的,没想到这个办事处的经理的哥哥在北京总行干了要职,顺理成章的,办事处的经理也一跃升为他们这家银行的副行长,在一朝天子一朝臣的官场上,副行长也笼络了一帮他最信赖的人,作为曾经司机的冯宜群的老公没有什么业务上的提拔,在司机精简以后,只分到了后勤部,但他的老婆因此受惠,一路高升成了主管业务的副经理。
这是大家很明白的事理,在官场上,你必须跟对了人!冯宜群夫妇算是跟对了人,冯宜群是苦尽甘来,摇身母鸡变凤凰,成了行里的香饽饽,从低眉顺眼老是巴结别人的人一举成为趾高气扬被人巴结的人。你别看结算部副经理的位置,说大不大,说小可也不小,管着会计、出纳、房改、综合一应几十号人,是行里最大的部门,而且对人员的岗位编排,冯宜群也有生杀予夺的大权。
今年年初,行里又开始一年一度的岗位竞聘制。
林溪他们最烦的就是这招。他们私下里把这一年一次的岗位竞聘称作给头儿送礼的鬼节。岗位竞聘也就是巧,每回安排的就是过年前的一个月,不是给头儿送礼又是为着什么?上头说得好听,重新上岗后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开始新的工作,新年新气象嘛!听他们放屁!每一个部门人员的动与不动全在他们一句话。结算部的人不想调走。林溪在这个岗位干了十几年,虽然每天守点辛苦些,但总比储蓄所和下面的办事处强。结算部在银行机关大楼里,离家近,离娘家近,离孩子的学校也近,林溪十几年来习惯了这种两点一线的生活。储蓄柜,过年过节都不放假休息的,谁受得了?人家放大假都在外头陪着孩子玩,上街逛公园,独他们守在冷冷清清的柜台里,和大字不识一个的老头老太太温和论理,还不能发脾气,怕他们告上去!那份孤寂清冷害怕的心谁想去体会?办事处虽然山高皇帝远,离机关远一些,离行长的监视远一些,但是上班太不方便了!碰着个刮风下雨甚至下雪,你踩着刀子也得去!何况,如果分配你到一个效益不好的办事处(办事处的效益和任务挂钩的),连一点银子都没有的单位你能高兴个啥?结算部就不一样了,结算部面对的是单位的出纳会计,都是明白人,业务上不会有什么纠纷,而且结算部是技术单位,没有存款贷款任务,发奖金拿平均系数,旱涝保收。所以,林溪从没有想过调出结算部,当然,比结算部好的部门更多了,财务部、办公室、人事部、业务部,可那都是什么单位?你没有一点后台你能进得去?林溪有自知之明,她才不想做那些白日梦呢!她只想安安静静地一辈子就这样,像她们说的,再熬十几年就可以下课回家,每天痛痛快快地打两场麻将了!
可是,这两年偏生出来了个什么岗位竞聘,还一年一次!本来林溪是不担心自己落岗的,她和夏慧的关系不错,可是今年她差点就被踢出局了,还是夏慧打电话给她提的醒。林溪呀,夏慧在电话里语重心长地说,我是没问题的,可现在,冯宜群是副职,上岗名单得正副经理同时签字才有效,我不知道你和冯宜群有什么瓜葛?她给我透了个风,她要把她的人弄一个进来,现在只有挤你的名了。这下林溪慌了神,忙不迭地问道,那怎么办?那怎么办?夏慧叹了一口气,林溪,你这么聪明的人,还用得着我给你出主意吗?
林溪咬着牙齿,拼了命也不想去给冯宜群上供!她太瞧不起冯宜群了!一个人又没到死的地步,怎么可能低三下四地求自己从来就瞧不上的一个人呢?给她送礼,太看得起她了!
但是老公发了话,妈妈也发了话,他们说,现在都是这个事!领导总是领导,老话说得好,“县官不如现管”,你不要再由着性子假清高了,你跟她对着干,有你穿小鞋的时候,现在,不是来了?你就低一回头,满打满算几千块钱的事,只当花了一个月的工资,把一年的平安都买回来了!
林溪毕竟过了赌气的年纪,过了不思后果的年龄,她权衡来权衡去,到底落岗的代价比低头的代价要更大些,她花了五千多元钱,给夏慧和冯宜群分别送了礼(给副经理送礼能不给正经理送?真是的!)然后请她们出来吃了一顿饭。饭钱倒没花多少,女头儿就有女头儿的好处,心软,也不爱胡吃海喝,饭桌上大家说起话来其乐融融,亲如姊妹,敲定了林溪的工作:不动!林溪含着微笑咬牙切齿买单的时候,真希望冯宜群食物中毒,卧床不起!这个黑心贪官,林溪在心里恶狠狠地骂道,一上台为了我的工作,一下子就去了我一个月的工钱!
终于全部弄完了。大家都叹了一口气,忙着收拾东西下班。这会儿,冯宜群又走了过来,笑着对林溪说,你看你也是的,一直板着个脸,工作上的事情,生那么大的气值得吗?
当着那么多同事的面,林溪的气在程序运行的时候就已经强压下去了。她笑眯眯地对着冯宜群,冯经理,哪能呢?谁没有个三差两错呢?我是怕明天行长怪下来,真批评我,那我才受不了呢!
冯宜群拍拍林溪,很像个领导似的微笑着,抬头挺胸地走掉了。
林溪回到家里,儿子已经在屋里做着作业了,老公还没有回来,她一边淘米一边想,就忽然想到那张竞聘通知书上了。
每年的竞岗工作完了后,就应该在工作上没多大的变动了。中层干部之间的调任,也差不多完成了,不过,动作都很小,除了提几个大家都知道要提的人外,一般也没有什么波澜的,这次不知道行里又接到总行发的什么文件了,竟然要在现有的中层干部中罢免几个,要在群众里提拔几个,而且百分率为10%,这真是让大家匪夷所思蠢蠢欲动又要摩拳擦掌的了。
林溪一贯是那种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的女人,她有她自己的小圈圈:房贷部的周雪,解放街办事处的熊田,仁康里办事处的叶子。她们四个一进银行就是很好的朋友。说来也怪,十几年来,四个女人没有在一起待着办过事,友情却是越来越牢了。可能银行毕竟不像其他单位,各个部门都独立些,不是一个部门的总侵犯不到自己的利益,所以友情也长久些。她们四个,家境都好,嫁的老公也还不错,年龄相仿,趣味相投,她们凑在一起关心的只是什么什么牌子的衣服又打折了,孩子补习最好去哪个哪个地方,婆婆这年又贴了多少钱了,韩剧又出了什么新碟了?等等,游离于整个单位的零碎琐事。她们不太爱议论银行的事情,又没什么大的利害冲突,拿工资拿奖金,平平淡淡地过日子罢了。
我一定要去竞选副经理。林溪给周雪打电话,周雪和她是一个机关大楼的,在二楼的房贷部,人事处就在她们隔壁办公,有什么事情,周雪总能最先知道。
你哪根筋转过来了呢?周雪愣了一下,可是一会儿就笑起来,一点也不放弃调笑她,语态里倒是充满了亲昵。
还不是冯宜群,我受了她的刺激!林溪恶狠狠地说。
周雪咯咯咯地就笑了起来。她毕竟是林溪真正的朋友,她们没有冲突,她们没有秘密,她们虽然不是每天朝夕相处,但真正的交往却是亲密无间的,周雪知道林溪结算部的一切事,知道她的喜恶,也同样讨厌冯宜群。是吗,她又刺激你了?
哼,一天到晚摆足了官架子,给个鼻子就蹬脸,我受够了。
只为这个?
你想想,我们哪点比她差?她凭什么能当官我们就凭什么不能呢?原来谁把她瞧在眼里呀?一天到晚巴结我们我们还不定理不理她呢!瞧她那德性,小模小样的,典型的郊民!做什么事情都缩手缩脚的,现在麻雀翻身变凤凰了,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
老公已经回来,等着林溪挂了电话,才嚷嚷开来,一回来就打电话?孩子都饿着呢,也不做饭?
林溪瞪了他一眼,叫起来,你没手没脚的,就等着我弄吗?
老公就不吭气了,跑到厨房里就择起菜来。林溪坐在沙发上愣了一会儿,也跟进厨房来。老公,我跟你说个事儿,我们单位要竞选中层干部,我想去!
老公看了她一眼,夸张表情问道,竞选?这不都是假的么。我劝你,你别去搅这趟浑水了,老老实实地做你自己的事吧!
林溪白了他一眼,什么呀!这回可是真的,我们行是示范行,省行都要派人到我们单位全程考察这次竞选呢。《青年报》《金融报》的记者也都要来的,这可不是走过场呢,透明度很高的,不因为这样,我也不去动这个心思了。
老公始终不置可否,爱搭不理的,这给林溪的心头浇上了很大一盆凉水。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正式对外办业务之前,大家例行地坐在一起,听冯宜群给大家训话。其实每天都是这样的,但是昨天,自从林溪动了竞选的念头以来,左看右看冯宜群都很不顺眼起来。冯宜群凭什么站在几十号人面前颐指气使的?她有哪一点比我林溪强?林溪越看越不舒服,越想越不是滋味,一天都在恍恍惚惚中度过,在对权力焦渴的期盼中度过,她满脑子里装满了竞选的念头,她的欲火一茬儿一茬儿地升起。中午的时候,在夏慧房间里打“拖拉机”,她竟然大度地把她的位子让给了在一旁观看的陈景,自己趁她们没注意闹得正欢的时候,把夏慧桌上那张竞选干部的红头文件仔仔细细地看了个透。
文件上对竞选干部的尺度划得很宽,只要是行里的正式职工,认为自己有能力的,都可以参加竞选,报名的截止日期是在一个星期后。
林溪有点魂不守舍地干完了一天的工作,没有人看得出来她心里的强烈的欲望,她自己都被自己的决定振奋了一下午,中间办业务的时候她差点出了差错,把票据递了出去,幸亏陈景发现得早,及时在柜台上就追回来了,陈景淡淡地看了林溪一眼,林溪有点感激地朝她笑笑,她的心里正激情澎湃,怒海翻江。
熬到下班,她骑上自行车就往娘家赶去了。她想明白了,她一定要去参加竞选!既然老公不咸不淡的,她可以去找她的父亲给予支持!
爸爸还有两年才能退休,已经下班回家了,坐在家里看他永远也看不完的报纸。妈妈在厨房里洗洗弄弄,很惊讶地说,咦,溪溪,今儿个怎么来了?
娘家和自己家离得一点都不远,可是除了礼拜六礼拜天带孩子回家外,林溪平日里也很少回来。她拿了一截妈妈还未切的黄瓜,一边脆嘣嘣地嚼着一边撒娇般地说,今儿个?今儿个就不能来了么?然后,转到客厅,一把扯下爸爸正在看的那张报纸,很郑重地说,老头,我要给你说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