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来的真快。
我二十岁生日的第二天,接到老赵的电话,叫我赶到五楼阶梯教室开会,说有大事发生。我一听,上气不接下气冲到阶梯教室后门,锁着。折回前门,伸头一望,里面教职工脑袋跟田里的麦穗样齐刷刷的,沉甸甸的。麦克风里传出一个清亮的男音:“我们到这里来,为的是同一个教育理想,是冲着大华外国语学校这个品牌来的,这个品牌垮了,我们在这里有什么意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既然我们创建了这样一个品牌,就必须牢牢守住,不能让它说毁就毁了……”还没说完,一阵飙风般的掌声淹没了话语。我一看,讲话者是数学组新调来的特级教师张清昌。他讲完后,白发掩映中一脸悲壮,像只迫不得已出手的忍者。
听了片刻我就明白了。是关于学校到底姓“公”还是姓“私”的问题。我们学校1998年由原来的市九中改名为大华外国语学校,同时引入民间资金翻新学校,性质属于公办民助;2002年市教育局和投资老板一算账,确定那老板控股51%,学校性质为民办公助;四年之后,也就是我们学校出了四个状元之后,国家一纸文件,紧急叫停那些民办公助或公办民助学校,要么姓“公”要么姓“私”,绝不容许拿国家的资产给私人腰包赚钱。我们学校作为本省收费最高的学校,这次整治当然首当其冲。小道消息传,省市领导的意思,要把学校里国家占有的那部分股份卖给投资的老板。也就是说,我们学校要彻底民办。
学校彻底民办,老师的身份必须从公办改为民办。这老师们哪能同意!特别是那些特级、高级教师,好不容易修炼到这一级别,不知道爬了多少坎,经历了多少艰难险阻,一民办,前面的奋斗全泡汤了,铁饭碗变成纸饭碗,国拨那部分工资没有了,还跟打工者一样看老板眼色,当然不同意了!虽然老板信誓旦旦,确保改成民办学校后,教职工拿到的钱只多不少,可一个人说的话能跟国家比吗?特别是对老教师来说,身份改为民办学校老师,退休后,几千块钱的退休工资没了,只有养老保险!养老保险对他们来说,钱太少而且很不保险。有个公办身份,吃国家饭才保险。国家是什么概念啊!
这是有前车之鉴的。前不久,本市一所民办学校,因为投资老板生意出现问题,于是卷上刚收齐的上千万学费,飞到国外隐名埋姓了,学校却剩下个空壳,没一分流动资金,运转不下去了,只得停学,让学生另择他校。学生家长天天堵在门口骂校长、老师。老师们一看如此,也纷纷鸟兽散,冲进找工作的滚滚洪流中。
正当全校教职工群情激愤的时候,学校董事会的几个成员来了。董事长,也就是我们学校的投资老板走在最前面。樊校长跟在董事长屁股后,看也没看一眼台下的教职工,忙着招呼董事长落座。董事长一脸平和,打扮得跟八十年代的干部样,白衬衣,平头,没一点架子,很难跟那个传说中一赌千金的老板联系起来。他在落座之前,先冲下面鞠了个躬,很安详地看着台下四百多双带着仇恨的眼睛。
樊校长扫了大家一圈后,让所有人安静,听董事长讲话。
董事长开始用普通话,后来觉得别扭,改用方言:“各位老师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们要相信我,我一定要做好安置工作的。”大家一听,沉不住了。市上不是还在酝酿卖还是不卖学校的国有资产吗?怎么你已开始决定安置老师了呢?
有个老师高声说:“我们不要安置,要公办身份!”这句话很响亮,惹来一派应和声。正讲话的董事长听到下面叽喳声,苦笑说:“老师们心情太激动了,我等老师们平静下来再说。”
老师们正在火头上,停不下来,也没法停下来,议论声跟捅了马蜂窝样,把耳膜都要轰坏。头顶上十几架风扇在隆隆作响,空气随时可以点燃起来。几名学生从门口伸头探进来,想了解究竟,看这阵势,赶紧跑了。
樊校长接过话筒说:“老师们,请静下来听董事长讲完。”老师们一看他开口了,顿时安静下来。毕竟他是一校之长,说话举足轻重。樊校长语气一顿,十分严肃地说,“作为校长,我在这里明确表态,你们今天的集会是没经过我同意的……”
这句话无疑离教职工们的期望相距十万八千里,或者说是火上浇油。有位老师大声吆喝:“不集会,对你没害处,你当然置身事外了,可我们呢,一辈子吃饭的问题!”
这时,谁也没想到的是,坐在第三排的孟晨羽站起来了,外黑内白的上身扫了大家一圈。所有的声音被抽风机抽走了样,渐渐趋于无声。作为全校最年轻的特级教师,最美丽最亲和最受学生欢迎的女老师,作为学校一张经常打出去的名片,她的出头,无疑具有代表性。大家知道她和樊校长的关系不一般。
“董事长,各位学校领导,我手里有一份市上的文件,文件上清楚地写明,要拍卖学校国有资产,必须经过教代会,也就是教师代表大会的同意。我是想知道,如果我们教师代表大会不同意,是不是教育局、董事会还要强行拍卖我们学校呢?”
这些话如一颗狙击手射出的子弹,准确地击入目标。全场一派掌声,然后安静得跟海底一样。主席台上的几个董事会成员低了头,不停地喝水,谁也不敢正面接这个茬。法律上有规定,权利当然不能剥夺。一阵窒息般的寂静。白衬衣的董事长睡着了样。樊校长目光炯炯,瞪着台下。代表市教委的负责国有资产的一位副董事长实在忍不住,拍了拍话筒,半天吭出一句:“我给大家说,我无权回答这些问题……”他的声音像一根刺,有位男老师很不客气地回敬:“你既然无权,坐到那里干什么?”
人多力量大,人多胆子也大。涉及到一辈子的饭碗问题,知识分子言语上的猛烈性、攻击性,以及良好的口才,都表现出来了,瞻前顾后的行动劣根暂时还看不见。
我的身份也早被樊校长弄成了公办,在教育局有档可查的,学校改制为民办,企业化运作,对我这个普通的司机而言,完全是灭顶之灾,档案要送到人才市场,随时有丢饭碗的危险。不过,对比大家的激烈,我倒显得无所谓。我还年轻,机会多的是。最让我心跳的却是孟晨羽。一向如清风般置身于是非之外的她,今天怎么挺身而出了呢?她不怕枪打出头鸟吗?我和她出身在这个城市郊区的同一个小村庄。她通过读大学毕业分配,最后到了外国语学校教书;而我,没读成大学,四处打工,钱挣不上,最后就是通过孟晨羽推荐,我到了外国语学校当了一名保安。后来,樊校长冲她的面子,又把我安排到校车队里,成了他的司机。
这时,孟晨羽像在讲课样娓娓言道:“今天董事长、各位董事都在这里,我们一起把话说明白,我们是坚决不同意学校彻底被私人拥有,为什么呢?我们都清楚,私人老板拥有学校后,学校存在很大风险,资金不到位,人员变更快,管理上会有很多任人唯亲的弊端,加上家长不放心,好学生不进来,一所学校很容易垮掉;学校一垮,老师们就得另外找工作。我们在座的大多有家有口了,再去找工作,多艰难啊!再说了,学校被私人拥有,我们老师的身份一下子从公办变为民办,退休后没退休工资,靠那点养老保险,这就意味着,我们前十几年白干了。我说这些的意思是,董事长、各位董事请设身处地地为老师们想想,老师们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董事长问:“这位老师是?”
“我是语文老师,也是临时被大家选出来的教师代表。”
樊校长明显不想让孟晨羽掺和到这些事里,他阻止说:“孟晨羽你坐下来,董事长在这里,奔着解决问题来了,会给所有老师一个妥善的答复。”
可孟晨羽不领这个情。她再次让大家安静下来,跟一只抵抗外来侵犯的白鸽子样,目光清澈,声音清亮,每一个发音都透出请命的正气感:“董事长、各位董事,我刚才接到老师们不少的纸条,把纸条上的意思给你们做个汇报,我们恳切的请求市教育局局长在最短时间内到我们学校,跟老师面谈。大华外国语学校这个上亿的品牌,我们不想说毁就毁了。这个牌子里,有多少老师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汗水,有无数学子孜孜不倦的求索身影,可现在,归到私人手中,我们不放心。因为现阶段,民办学校存活下来,发展很好的,找不到两三个。要不然,我们会以‘有理有力有礼有节’的形式,到市教育局去找领导。如果领导公务繁忙,不能接见我们,我们会把意见书送到省人民政府、省人大、省政协、省教育厅、市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