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鸭绿江》2009年第08期
栏目:创作与批评
一生出来,他的眼皮就太大、太重,像一面墙堵在那里。从能站立起那天开始,他就在反复做一个动作——抬眼皮。拾啊,抬。终于从一个小缝隙里看到了正前方的亮光与物体,可人们看到他最终抬起来的不是眼皮,却是头。
当边门店老街那些吃饱喝足闲来无事的人们,就着傍晚夕阳的光辉,满嘴丫冒沫子说那些个没头没影的悬乎事儿时,在青石板上,便会看到这个孩子跌跌撞撞,仰脸朝天走路的样子,看光景有五六岁,他的小影子被拉得长如巨人。初看到他的人都感觉很奇怪,这个孩子怎么长成这样?他是谁家的?
这样,孩子的母亲路水水就再也藏不住了,被人们从角落里翻出来,平平展展地晾开。还好,不是扒光了衣服。可路水水就是有另一种感觉,当她迈着怯懦而凌乱的步子追偷跑出来的儿子时,就感觉自己的衣服被老街那些或站或蹲或坐在店边、路旁、屋檐下的男人们女人们扒掉了,一件也没留,所有藏匿的东西都大白于天下。
终于把这个不省心的孩子从外面捉回来,路水水关上院门后一屁股坐在院子的湿地上,大汗淋淋。儿子此时已又跑到沙土堆上用小铲子撮土了。儿子三岁还吊在怀里、挂在脖子上时,她们娘俩儿就搬到这两间小青砖房,有三年了。这三年来她一直紧闭着院子的木门。可这次终于还是没关住,就像耻辱总要在某一处留下鲜明的标记一样。比如眼前这个儿子,时时让她想到那个被塞了嘴、扒光衣服强行掰开腿的夜晚,时时让她感到猛然进入的那种撕裂般的疼痛。谁也没料到那才是一个疼痛的开始,由于不能做流产,而她又要活下去,便不得不一天天躲在膨胀的肚子后面哭泣。她的父亲说:“再熬些日子吧!等生下了就送到人多的地方,命好就有一户人家收留,命不好……唉!”这样九个月里,每天都会有一把新鲜的尖刀从清早路水水醒来的那一刻被举起,或慢或快地戳向她的心。当这个埋在体内的耻辱之果“砰然”落地后,她不禁放声大哭起来。这是一个那么柔弱的小东西,他仰在那儿挣扎着,细声啼叫,紧闭着眼,似乎不想面对这个光亮的地方。路水水那一刻在泪水的间隙里被孩子死死闭住的眼皮所打动。她感觉这就是另一个自己。她艰难地翻过身跪在父亲面前说:“把他留下吧!我只有他了。”父亲脸一下红涨起来,说:“不行!”
后来母亲也跪了下来。
父亲掩面长泣。
三年后,路水水能独自带孩子了才搬出一直沸腾不能平息的村子,在一个大月亮地儿里被父亲赶着马车送到边门店老街上叔叔遗留下来的老房子里。
路水水是想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开始忘记。
可如今,看吧,她的这个孩子成什么样了?觑着眼睛好像不耻于与整个外界为伍。如果一直是这种高傲的姿态还好,她也满意了,算是一个面对周围替她抬起头的人。可事实不是这样的,真的,远不是!
路水水的一只母鸡最先替她看见了儿子以后的脚步。
那只鸡是路水水怕儿子寂寞从乡下父亲家要来的,本是两只,另一只没活到三天就死了。可儿子却并不喜欢这剩下的一只,每日看到它就要追打一气。这只鸡倒成了路水水的伴儿了,走到哪跟到哪。它在不断奔跑与追随中倒是很快就长成了,每日吃完食都会跑到墙角破筐里下一枚雪白的蛋。孩子从母亲那里知道每日吃的圆圆的好吃的东西叫鸡蛋,是外面那只鸡下的,于是他便也在吃完了路水水的饭后跑到那只破筐前蹲下。开始那只鸡有点害怕这个一直跌跌撞撞追打它的小孩,可后来,看他只在身边蹲着,似乎也有一个蛋在肚子里要下,便心安了一些,只盯着他的脸。蛋终于出来了。孩子看见后,冲过去抓在手里。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心里荡开,他感觉到手里的这个蛋太烫手,湿漉漉的,有一种绵软的感觉。他想起了上次抓起鸡屎的感觉,便啪地把它扔在地上。这一切都被站在门口的路水水看得一清二楚,她不解地问:“你为啥扔了鸡蛋?”儿子说:“我看鸡拉的蛋里有没有屎。”小孩对所有的事都好奇,第一次。路水水教训了几句就算了。可后来,儿子居然总是这样做,第二次他挨了一顿打,第三次又挨了一顿更重的,只因那一刻路水水想起了那个夜晚,涌起了恨。等到第四次,路水水只剩号啕的力气了。她没有想到自己千辛万苦留下来的孩子,用了五年才学会独自走路,走路的姿势又足够令她悲伤,而今走到地上竟是做这样的事情。
路水水在哭没了泪水的夜里狠命地打了自己无数个嘴巴,从里往外的疼才稍稍轻了些。
直到一个中午,儿子一头尘土从外面进来。那只鸡早已挪了好几个地方生蛋,但总是甩不掉这个孩子。鸡只好随便找个地方一脸绝望地呆看着这个大眼皮男孩。这次,儿子双手捧着一枚完整的蛋对母亲说:“这里真不会有屎了,有一个红太阳。我肯定!”这样,路水水的心才没把残留的那一点点希望给扔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