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孩子趁路水水出门倒垃圾的机会跑出去一次之后,才猛然意识到了外面诸多的神奇,便接二连三地溜出去。他在这方面竟有着天赋,像一只脚上有肉垫子的猫,无声无息,在丢三落四的路水水忘了关院门的每一次,都能成功地跑出去。他顺着门前石板铺成的小路一直向西跑,以他特别的姿势,远远看像一只正在助跑准备飞翔的大水鸟乍撒着翅膀。边门店老街的人看到从街角深处跑来的这个孩子姿势如此令人瞩目:他左冲右撞,你看他不行了,要倒了,结果他却又稳稳地保持了平衡,哪里有要倒的架势呢?接着又朝着你意想不到的方向晃荡,前后左右上下都有可能。最让人惊奇的是这孩子一脸高深莫测的笑,会仰着头用眼角觑你一眼,又一眼。你看不到他的眼神,而你的微张着嘴瞪着眼睛的呆样子已让他看过了,他飞驰而过从不回头或侧目。这真奇怪!
这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孩子?
路水水藏不住了,这点已经不可改变了。以前瘦弱的她在不得已出去买日常必需品时,没有被人注意,她皮肤黯淡,特别是面颊与鼻梁两侧那蝴蝶形的黑斑,让人那样容易忽略她,她更像是谁家乡下来的亲戚,替人来买盐与豆油。而今终于有人因这个凭空冒出的奇怪孩子而想起她——对啊!我见过两次,不,三次,有一次是在李家油店里……
聪明而有活力的人们对未知的事总怀着积极探寻的念头,边门店老街的人们从来就不是木头。
这回从哪儿开始呢?当然是这个被他们起了亲切外号的孩子“望天儿”。至于这孩子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外号,没人说得准确,也许是他第一次出现在街上时吧。后来整条街都这样叫嚷:“看,望天儿来了,望天儿,来,这里来……”人们亲切地叫。
本来望天儿出门的机会就不多,不像农夫种麦时撒种一样豪爽,倒像是种土豆,绝对有节制。原因倒不是望天儿多么知道掌握露面儿的火候,而是路水水对外面的不信任。现在又听到这样一个外号,路水水心里翻江一样闹腾,开始大白天反锁起院门来。有时,不得已要出去时,她都在外面认真地把门锁好,才能安心去把父亲因匆忙而没来得及磨成面粉的麦子送到街里的加工厂。好在这样的时候并不多,父亲多数时候会把现成的面粉、小米、高粱米、白菜、土豆等各样东西运来,供饱他们娘俩的肚子。人们在这种时候想从这个脸上长满黑斑的女人嘴里问出事情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女人走路总低着头,说话眼睛也不看你。有时,她被你突然的一句问话击中了,好像在惊慌中看了你一眼,可她眼神的中心也总与你的眼神差那么两厘米,以她高度的戒备审视你的动向。而你从她眼里除了能看到戒备,就真的没有别的了,至于她的嘴,从来不回答你任何额外的问题。老街的很多人都摇摇头说:“哎!这娘俩脑袋都有点‘包碴儿’(这是我家乡的哩语,意思是毛病)。”
路水水被看作神经不正常,她自己并不知道。即使她知道了也没什么,也许会更高兴一点,至少没人打扰她们娘俩了。望天儿已经八岁了,个子却不高,他在院子里自己玩,玩一堆泥,玩墙角的蚂蚁,一圈圈地追院子里的鸡和一只新添的小白狗,玩够了,就搬一块石头爬到用破旧的油毡纸苫着的煤坯垛上。这个时候多是天色蔚蓝的上午,天空偶尔有一两朵白胖或通透的云彩,高悬或慢慢移动。这样的好天气,总让人看着远处想着远处。望天儿的动作非常小心,像一个颤巍巍的老太太,他的个子正好比墙头高一点,从墙外或更远一点的地方看,一颗细长的脑袋挂在一堵老得起了苔藓的青砖墙上,有时下颌下面垫着两只手,有时胳膊干脆就担在墙上。路水水喊他:“下来!”他回应:“啊!知道!”再叫就再:“啊!知道!”路水水气馁了。不再喊,让他看够了再回来吧,反正她是拗不过这一根筋的孩子的。等吃饭时,望天儿下来,路水水就问:“怎么叫你下来,你不下来呢?”望天儿说:“那边有小孩,还有一个在天上飞的球。我稀罕他们。”路水水说:“他们很凶,会骂你、打你的!离他们远点,外面没有好人!你就呆在家里。”
我想我应该说说路水水老房子的位置。她的家其实更像是一座荒山上的洞,四面不靠。
路水水的老屋坐落在老街东北角,一个最不显眼的地方。老街官名叫边门店蒙古族自治镇,因这个镇子最初是由一条远近闻名的皮货交易古街衍生出来的,所以,只要是这里的人便自称他们的地方为——边门店老街。改革开放好几年了,很多新鲜的事物如雨后春笋般及时冒出那么多尖尖,把原来的一些东西都挤在了身子下面,可我家乡人却念旧,不想把老街的历史和用顺口的东西给丢弃了,于是就加上三个字解决了,不嫌绕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