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和书画界的几位老先生相识,都是有一种机缘在其中,每每回忆起来,都还沉浸在美好的意境中,唯独和陆俨少先生相识,我至今还记得当时内心的那种惊吓。
1967年,狂风骤雨式的上海“一月革命”过去了,表面上看局势平静多了,但实际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更深入了,造反派全面掌权后,那些被揪出来的所谓“有问题”的人,天天要上班参加学习,写思想汇报、检查或交代,不知什么时候被拉去批斗,在这严峻恐怖的气氛中,不时会听到一些人自杀的消息。就是在这样的政治气氛中,陆俨少要到上海郊区淀山湖自沉的消息传到我的耳畔。
此时,我还不认识陆俨少先生,但对他的画和事我略有所知。1957年的“鸣放”期间,《文汇报》在综合新闻中报道了他在上海中国画院的发言,文化系统就以此为据把他打成右派分子。从此,他的画名就为政治所湮没。“文革”初期,书画界已有陈小翠、庞左玉两位女画家自杀身亡,虽然处在人人难以自保的岁月,此事还是引起社会的关注。此时听到又有陆俨少到淀山湖自沉的消息,我即直往他所在的单位上海中国画院,了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按规定,陆俨少每天必须到单位参加学习,接受审查。可是那天上午10点多钟,还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单位的负责人有些紧张,担心再发生意外,并派人到他家中去找。他的家人说他一早就去上班了。直到快吃午饭的时候,陆俨少才手提一只布袋来到单位,立即向领导人汇报,他一清早出门,到静安寺旁乘上去青浦的长途汽车,准备到淀山湖跳湖自沉。坐在他周边的几位女青年也是去淀山湖的,她们是去游玩,谈笑风生,车厢里弥漫着青春朝气,使陆俨少感到生命的可爱,再想想自己沉湖而死,如何向家庭交代?这样想来想去,他就中途下车回来了。
陆俨少自杀虽然是一场虚惊,却加剧了我内心的矛盾。那时,凡是以自杀方式走完人生道路的,大多是被逼得走投无路,看似脆弱,实质上是以死对抗,表达内心的刚强,陆俨少开始作出这样的选择,也是有着如此的含意。但是,他没有走下去,只是走到中途又回来了,这更加显示出他的韧性和倔强,因为他知道,迎接他回来的将是要遭受更加残酷的迫害,他要付出更多的生命代价去承受。他的走回来比走出去心情更加沉重。我就是带着这种纠结的心情想认识他。
这件事过去一段时间之后,在上海中国画院的资料室,我第一次见到陆俨少。资料室里堆满了旧的书籍和画册,发出阵阵霉烟的味道,书架也积着灰尘,但陆俨少面前一张书桌,被擦拭得明亮干净,像水洗的一样。桌上放着一盂清水,一支破笔,几本珂罗版印的画册。他见我进来立即起身,想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一下,伸出的手又收回去,然后又坐下。我自报了身份,他似乎放松了,突然问了一句:“路远同志还好吧?”我一下子就懂了,路远是《文汇报》的老记者,即是在1957年报道他在中国画院发言的那位记者,路远也和我谈过陆俨少、白蕉被打成右派的事。我说:“《文汇报》使你吃苦了。”他说:“那不能怨路远同志,路远同志不是右派吧。”然后,他沉静地说:“这地方很少有人来,我就笔蘸清水,在桌子上练练。”我只是站着和他说了几句话,没有提他去淀山湖的事,要了他家的地址,就离开了。
二
复兴路梧桐夹道,夏日浓荫蔽天,在街上走着很阴凉;秋天黄叶满地,在街上走过发出沙沙的声响,有几位画家就住在这条马路的两侧,如果从靠近老西门这端进入,依次有张大壮、陆俨少、刘海粟……来到这里只要用半天的时间,就可以探望几位画家。陆俨少的家在一条弄堂里的石库门厢房,坐西朝东,除了清晨有一缕阳光射进,其他时间都看不到太阳。我第一次走了进去,冲门放着一张大床,窗下一张画桌,靠墙一只大橱,只要陆先生可以坐下来画画,除了那张床,就没有别的地方可坐了。后面还有用布帘隔了起来的一间,没有窗子,白天也是黑暗的,住着他家的其他几口。虽说是画桌,夫人捡菜要占去一角,吃饭的时候又变成餐桌了。在我探望过的画家中,他的居住是最为狭窄的了。
上海刚解放的时候,他就从南翔移居到这里,也将近30年了,和他1957年的政治遭遇无关。
他翻着我给他带的资料,还是颇有警觉地问:“你是否要了解,我为什么要去淀山湖自投清流?”我告诉他,我是从张大壮家出来,顺路便来看看你。他听后,神情松弛了许多,还是给我讲了造反派把他打成地主分子的事,受不了批斗挨打,萌发出轻生的念头,家中虽有几亩薄田,从来没有收过租米,抗战前后,都是靠卖画为生,所以我根本不是地主,现在我头上有一顶没有改造好的地主分子的帽子,我根本不承认自己是地主。他平时虽是木讷寡言,现在却很激动,嘴角挂着白沫。
其实,我了解到他的困境还不只是住房问题,从反右派之后,他就成为上海中国画院的编外人员,画家没有工资,只发给80元的车马费,连这点车马费也打了折扣,一家五口,只靠60元来维持生活。“文革”开始,他的处境更加恶化,脱了帽的右派,没有改造好的地主分子,经济的拮据,住房的困难,这一切使他的生命处于最为窘迫的时刻,有着无法承受之重。我不能帮他减轻生命所随之重,所以在这以后的两年多的时间里,没有去探望过陆俨少先生。
在那个时代里,一些老先生都以为记者去搞他们的情报。我初到谢稚柳先生家,他也有这样的想法,后来,他对女儿谢小珮说:看来他不是来搞情报的。所以,我那时和老画家的交往,很少以记者身份,我只是一个书画爱好者。
三
“文革”后期,我搜集壮暮翁诗词近百首,其中有题陆俨少《烟江叠嶂图卷》,诗曰:“长歌醉墨烟江本,过眼浮云事已陈。披图忽见王蒙笔,犹觉相逢是故人。”壮暮翁因收藏王晋卿《烟江叠嶂图》而屡遭劫难,此诗是借酒浇愁,随感而发。另一首《题陆俨少山水卷》,诗曰:“鸥波(赵孟)而后开生面,简远痴翁(黄大痴)黄鹤(王蒙)遒。六百年来旗鼓息,风流今见陆天游。”诗中对他的画评价很高,把他看成是传统绘画接薪传火的人。我带着这两首诗去见陆先生,他读了之后,泪水纵横,手都有些发抖,说:“谢先生一直赞许我,即使在我最困难时,他也是我的精神支柱。”
其实,壮暮翁和陆先生并无交往,只是在艺术上的契合。壮暮翁在《题陆俨少黄山松云图》卷时就说:“予与俨少踪迹殊疏,然每览其所作,足以窥见画学之所尚,盖尝得鼎于容台(董其昌)小乘(石涛)而接武于静坚(黄公望)樵者(王蒙),浴于明清而风于元,此其画源之所自。”我把这段题说给陆先生听,他说:谢先生看画眼光厉害,入木三分。我从学清末翰林王同愈,他自比王时敏,比我的画学老师冯超然为王鉴,比我为王翚,我学画的笔墨从王翚入手,然后去石涛之烂漫而为倔强,一路向上,跨越董其昌而入元代,在赵孟、黄大痴、王蒙的画上下过功夫。
某日,我携带壮暮翁为我画的《苔枝缀玉》梅花,离开壮暮堂,途中去“就新居”看望陆俨少先生。这样简陋的居室,不知“新”在什么地方。先生向我释名,“就新居”有两层意思:第一层的意思是对新事物、新思想不能坐等他来靠拢我,必须主动去靠拢他,来改造自己;第二层意思是撷取韩昌黎“敛退就新懦,趋营悼前猛”诗句的意思,警诫自己不要名利心太重,冲在前面,要后退一步,凡事要谦让的意思。这时还有一个斋,名为“自爱庐”,表明自己热爱共产党,始终不逾,故用王安石的诗句“桐乡岂爱我,我自爱桐乡”,来表明自己的心迹。在我认识的老先生中,陆先生用这样的斋名及其阐释都算是很时髦的了。如来楚生用了不合时宜的斋名“然犀斋”,用的是温峤燃犀角捉鬼的典故,谢稚柳用“鱼饮溪堂”,取义庄子“涸辙之鱼,以沫相濡”,“壮暮堂”是说自己老当益壮。唐云则用“大石斋”以示自己早年居富春江畔的大石山。
“就新居”主看了壮暮翁的梅花,突然兴起,说:“这个卷子放在这里,我也给你画一卷。”半月后,我再去“就新居”,陆先生拿出他画的梅花,画的是白梅,叠石数丛,老干嫩枝,勾勒梅花六十余朵和一些蓓蕾,双线勾出的虬干,中点染灰青水墨,线条的提按疾徐,有节奏感,有韵律感,圆浑灵变,沉着痛快,笔力透纸,他性格中的那种韧性倔强,从浓浅枯湿的线条中表现出来,真的是画如其人了。他在《自叙》中谈到画梅花:“发枝取老莲,圈花取石涛,自创面目”。这帧梅花正是这个样子。他的浑厚拙朴和壮暮翁的《苔枝缀玉》相映成趣,叹为双美。陆先生在卷后写了一段跋语:
水面横枝影亦娇,淡于明月韵于箫。自今识得春风后,不信瑶台久寂寥。
健豪横出大家风,辟易犹当屈数公。生事吾今甘小户,元知同道不同功。
稚柳友兄为郑重同志写梅花小卷,予亦继作,珠玉在前,终愧东家耳。丁巳冬日,宛若陆俨少并记。
陆先生在题跋中,对谢先生多有美言恭敬。后来,此卷付诸装池后送给谢先生看,他连说:“不敢当。”当时在老一辈书画家中也流行着这样的话:“谢稚柳、陆俨少互为标榜。”其实也未必如此,无可否认的是他们都是画坛的翘楚,彼此又是知音。
四
有画画的自由了,尽管政治环境及经济条件没有多少改善,陆先生精神愉快得多了。每次去看望,总见他伏案常用一支小毛笔,治墨调水地画各种幅式的画,而且以峡江图居多。抗日战争胜利后,他和好友彭龚明结伴,乘一只木筏东下,乘流骏奔,一泻千里,下瞿塘,穿西陵,过巫峡,他们在木筏上观山观水,细审山形水势,如同各家各派山水,无不尽备。彭龚明总结三峡之胜,说瞿塘峡如三代鼎彝,巫峡如两汉文章,而西陵峡如六朝词章,我看到陆先生这时画得最多的还是三峡山水,有着驾轻就熟之妙境。
某天,我又去探望,他拿出一卷画放在我的面前,说:“你欢喜手卷,我给你画了一卷。”打开一看,画的是《峡江图》,卷上长题他当年出峡的情景。欣赏经年,我不按常规尺寸裁了一张狭长的纸,请他画非同常规的怪异之画。这次是我主动请他画一张直幅的山水。陆先生看了那张纸,说:“你在给我出难题,要考考我啊?”他还是收下纸,并叫我一周后去取画。这次仍然给我画了一幅《峡江图》,画的上端长题曰:
予前为郑重同志写峡江图横卷,状水激滩险之势,礁石侔刀剑,轻舟撞击,破碎无完,以致行旅怵心,畏途相戒。此予旧所亲历,乘危犯险,有如此者。今则俱往矣,既炸滩清礁,复广设航标,三峡七百里中,恬波安澜,帆影婆娑,棹歌互唱,答以声声汽笛,熙往攘来,不绝昼夜。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赞叹不足,继以图画,仍请郑重同志正之。陆俨少并识。
题跋讲得很清楚,横卷状三峡水激滩险之势,直幅写峡中恬波安澜之姿。但由横卷变成直幅,画家在图的结构上都动了心思,开创新貌。七百里三峡直贯画面,两崖对峙,水随山转,船随水流,时沉时浮,洑流旁溅,白沫翻腾,更能表现倏已山穷水尽,瞬又柳暗花明,绝处逢生,又是一个新境界,从横卷到直幅两张画上,可以看出三峡由水激滩险向波平浪静的转身,气势壮阔的三峡消失了,这两张画作了历史见证。
五
不善言谈的陆先生,对来访者总是以作画相待。没有地方坐,我们就站桌旁看他作画,几个小时就在不知不觉中度过了。陆先生作画和别的画家大处开笔由淡到浓的画法不同,他用一支小笔,由小到大,由浓到淡,随浓随淡,中间不换笔,一气呵成。有了这样的实地观察,再看他的杜甫诗意画,就可知道他的画风变化的来龙去脉了。
陆先生以杜甫诗意作画始于1950年,那时他作了《杜甫诗意图》卷,有吴湖帆及他的同门师兄袁安圃作题。吴湖帆用苏东坡韵写了《水调歌头》,词曰:“大江八千里,水雨夜连天。杜陵何事牢落,秋兴感当年。渺渺巫峰十二,滚滚瞿塘三峡,风露觉生寒。记取今宵梦,长在画图间。家何处、舟一叶、怎安眠。人生几度辛苦,几度月轮圆。逞得浩然气概,仿佛凌云赋就,三绝美名全。顾盼一挥手,杯酒对婵娟。”这是对《杜甫诗意图》最好的评价,也是对陆先生的画最为理解的评论。
画了《杜甫诗意图》卷后,陆俨少又接受吴湖帆的建议,画《杜甫诗意百开》册,这部巨册断断续续,抄走后又归还,失落了的再补画,几经波折,历时将近40年,直到现在1989年方告完成一百开,他的画风由慎密娟秀、灵气外露演变成浑厚老辣、拙朴内蕴,尽在这百开册页中。观看此册,我们可以领略到陆俨少点线的运用的独到之处,画的线条毛而不光,有力度,有节奏,有韧性。他很赞赏刘旦宅书法和绘画线条的韧性,弹性,刚柔兼济性,并为名之曰“篾片条”,以此与吴道子的“莼菜条”相别,以示此为旦宅之独创。
20世纪70年代后期,陆先生画中渐渐出现了白色条条,他自称为“留白法”,可以表现为光、为气,亦可表现为水流、为行云,和画面上水的激流、旋涡、微波相映成趣,空中和水面浑为一体,成了画中不可缺少之物。其他画家虽然也画云画水,却不如他画笔多姿丰富。
1981年的冬天,我去北京采访,恰值陆先生于长子陆京家越冬,即前往探望,和他交谈竟日,谈到他笔下的山石云树,鸣泉流水,心中突然一动,将他的绘画艺术名之曰:陆家云水。陆先生听后欣然展纸命笔,说我就给你画一幅陆家云水,并将“陆家云水”题在画端。由此,评论陆俨少艺术的都以“陆家云水”称之。
六
自陆先生调去杭州,以后又移居深圳,和他见面的机会就少了,偶在上海相见。也是来往复匆匆,无缘再请他作画,只要抓住机会,即请他为其他画家赠与之书画作题跋。有一段时间,陆先生欢喜画柳宗元的《永州八记》,每作一开,都题以柳宗元的原文,壮暮翁曾为他画的一部册页题写“柳陆双美”。陆先生对自己写的跋亦有颇爱之情,他说:“每当画竟,又好缀小诗短文,每盘礴砌就,兴到笔点,随意数行,以抒写性灵,叙事缘起。”我喜爱陆先生的画,亦喜爱他写的题跋,每当读之,如颂柳宗元山水小品或东坡题跋,顿然神清气爽,他曾为我写了题跋多种,堪称美文,现录几则于后。
题谢稚柳《西湖小景》:予居西子湖上,日对阴晴雨雪,而熟谂其淡妆浓抹也。今观稚柳友兄创为此图,新调是主,则非予所习见,其得之象外之意乎?夫屏去常法,不拘形似,直抉本真,此九方皋相马之术也。而下士闻道则大笑,何足怪乎!东坡有云:观士人画如阅天下马,取其意气所到。稚柳此图意气所到,突破陈规,故自不凡。壬戌十二月获观并题,陆俨少。
题陈佩秋《幽兰顽石》卷:有二卷焉,一为谢稚柳画竹,一为陈佩秋写兰,兰竹之为物,习性相近,故爱好之者,爱竹兼及兰也。今是二卷又以夫妇双绝之故,益令人爱重之也。卷末又殿以墨画巨石镇之,礨砢岌崇又相持也。郑重得此双卷,披览之余,想见晴窗棐几,研朱调粉,无憾归来堂故事,不啻神仙中人矣。八五老人陆俨少并记。
题刘旦宅《辋川诗意》卷:摩诘辋川诸诗,翛然尘埃之外,读之令人意远。予尝谓如能移之于画,得其十一即已无忝佳制,顷观旦宅兄所作深篁独坐图,气清神腴,绝唱不二,昔摩诘之诗中有画,今旦宅之画中有诗,则郑重同志得此卷也,是两得之矣。展图赞叹,爰题其后。一九八○年五月,陆俨少于上海。
和陆俨少与谢稚柳一样,陆俨少与刘旦宅更是互为敬仰,但和谢的“踪迹殊疏”不同,陆、刘之间的艺事、游踪都有着很深的交流,而且共同攀登庐山,避寒羊城,北戴河消暑,绘画联展于八闽。
(2017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