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从什么时候有记忆?我个人的情况是,五岁以前,只有三幅画面的记忆。一幅,是在母亲的怀抱里,母亲在一条木船上,木船当然是在水上;“画”是从我的视角看出去的,母亲的乳房高大如丘,船帮和水都只是从“丘”的侧面显露出了一些而已。另一幅,则是一只带篷的小木船,篷下是我姐姐,她坐在篷下,朝我微笑;那篷很低矮,她头偏着,所偏向的那一边的胳臂,支撑在船板上。这前两幅画,很清晰,类似于欧洲文艺复兴初期的油画,色彩艳丽,造型准确。第三幅则很模糊,类似欧洲印象派绘画,由许多斑点构成,大体上是一座葡萄架,也不知道是哥哥还是姐姐,从高处往下面递一串葡萄,从我的视角看去,画面上最明亮而且比例加以放大的,是那串葡萄。后来我曾把这三幅存储在大脑沟回中的图画说给母亲听,母亲笑道:“那时候你才两岁,怎么记得住?那是抗日战争时期,我带着你们几个孩子逃难;因为日本飞机常去炸成都、重庆,躲防空洞很麻烦,所以你们父亲让我带你们回乡下……你记得的,该是我抱你坐在一条船上,哥哥姐姐他们又分坐两只小船,回乡路上的印象;还有回去后在咱们乡下院子里,葡萄架下的片断情形。”
五岁以后,我才逐渐有了较为连贯的记忆。有的人直到少年时期结束,还不大做梦,或者虽然睡时有梦,醒来后却了无印象。我很早就做梦,而且醒来后居然大都记得。从童年时期到少年时代,我在梦中多次重温上面说到的三幅画。每次都真实再现,不多添加什么,也绝不减少什么。我是直到四十来岁的时候才读到弗洛伊德那些著作的,我把自己的老梦新梦拿到他的释梦框架里去细琢磨,觉得也许我梦里出现记忆里的第一幅画,或许还勉强能用潜意识里有“恋母情结”来圆通,但其他许多的梦境,都实在很难去跟“性压抑”挂钩。
我很小就喜欢胡涂乱抹,把梦见的画面移到纸上,是我少年时代常做的事情。上面所提及的三幅画,自然被我复制了很多次。那是我生命中的原始记忆,对他人没有什么意义,对我自己,则直到现在仍觉得非常珍贵,因为它们默默地证明着我是一个独特的生命。
大约从八九岁开始,到十一二岁那五六年里,我常常进入一个雷同的梦境。那情景是,在一个浩瀚的水域里,我自己,还有旁边数不清的生命,都是巴掌大的一种怪物。我曾把那梦里的自己和“别人”在纸上画出,梦的次数多了,醒来印象越来越清晰,画得也就越来越“像真的”。是什么模样呢?背壳有个纺锤般的中轴,两边对称地呈半月状,头上有两条触须,身侧有密密的像蜈蚣一样的脚肢。有时那梦再次来临,我会有一种莫名的欣快感,觉得从自己的视角望出去,身边,近处,远处,都是同类,大小有些差别,却没有特大和特小的,也都不算太活泼,却似乎都很惬意。可惜这样的梦境,到上中学以后,就渐渐隐退。但到上初三的时候,有一回去自然博物馆参观,在一个展览橱面前,我仿佛突遭雷击,惊呆了!我发现,那里面所陈列的古脊椎动物的化石,以及所附说明上的图形,竟完全与我梦中见到的“自己”和“别人”一模一样!古生物学把那种生命形态叫做三叶虫!
后来我查了有关资料,根据地质学所命名的地质年代,三叶虫这种节肢动物在寒武纪初期出现,晚寒武纪发展到高峰,那时地球水域里确实充满了三叶虫,现在已从化石中发现了一千五百属,一万种;寒武纪距离现在有多久了呢?大概是从五百七十万年以前开始,结束于四百四十万年以前!
这该如何解释?由于后来我生命发展过程里遭遇到了纷至沓来的现实问题,这个既私密又怪诞的疑问也就搁置一边,久未加以推敲。现在,我已年近花甲,且是赋闲状态,于是忽然拾起这个大问号,往深处探究了一番。
我知道,梦不能与记忆混为一谈。但梦里出现的东西无论如何古怪,总该是生命历程里遭际过的东西经过夸张、变形、扭曲、分解、重组、叠加的产物,古人论梦,有“南人不梦驼,北人不梦象”之说,我在连续梦见三叶虫以前,绝对没有看见过那样的化石或图画。我从小受的是无神论教育,不仅学校里这样教育我,我的父母也都是不信鬼神的,对我熏陶很深,因此用“前世来生”“轮回托胎”解释梦境,为我所不取。但我相信,生命的密码,是可以代代遗传的。最远古时代的那些如三叶虫般的生命,可能是人类得以进化而来的源头,三叶虫的脊柱里的神经,应该已经有了最原始的记忆功能,生物进化的漫长过程中,一些遗传密码被淘汰掉了,更多的能够往下传递的密码产生了,但恐怕是,有某些最早的密码,我把它称作元密码,会越过几百万年,遗传到如今的某些人的大脑神经沟回里,会在某种特定的情况下,比如睡眠时,被激活,而呈现为生命的元记忆。
到这个世纪初,生命科学的发展,已有了重大突破,对构成人类生命的所有遗传基因,即染色体,都已被科学家破译,并正在整理、排序。现在我们知道,人类的染色体数目,与蠕虫、果蝇等相比,并不是像原来所想象的那么差别悬殊。人类为自己是地球生命中最高级的而自豪并没有错,但人类是否也该懂得自己在生命构成的基本元素——染色体——这方面与蠕虫、果蝇并没有绝对的不同,从而增加对宇宙自然的敬畏并心生谦卑?
我把童年时梦境里频频出现三叶虫,算作自己的元记忆,可能会惹得研究生命科学与心理学等方面的学者摇头,我祈盼他们摇头时不要再加嗤笑,我等待着他们给以科学解释。对于一般的读者,我则希望能够理解我所想表达的,其实并非是圆梦的自信,而是在一个静夜里,作为一个既有悠久物质承传更有丰富精神承传的普通生命,所体验到的一份生存的尊严与欣慰。
二〇〇一年三月六日子夜时分于北京温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