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北京的魅力在秋天。当金风四起,黄黄的槐树叶在蓝天里飘,我会沉醉得喘不过气来。这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很多往事,特别是一个小学同学,石山山。
北京东城区的府学胡同小学过去是个衙门,著名抗金英雄文天祥就曾被关押在这里。院子里有棵朝南斜着长的老槐树,据说是当年文天祥亲手所植,以示其心向南宋王朝的忠诚。那时不懂事,总沿着树干往上爬,爬到最高处,看周围的四合院儿,伸手抓屋檐上的鸽子,还可以向树下的同学炫耀自己。谁知上去容易下来难,而且下来时往往是在老师或工友们的呵斥下,战战兢兢,边走边出虚汗。这时,一双手接住我,把我抱了下来。
“你叫石山山?”
“嗯。”
石山山看上去大我几岁,在我们班个头最高。他不爱说话,老师叫他总要喊两次才答应。那年入秋,北京格外湿润凉爽,地上长着翠绿的青苔。我们这帮秃小子仍穿着短裤上学,站队时是清一色的“麻秆儿腿”,瘦瘦的。七八岁的男孩儿,那时又没什么好吃的,可不就这样。不过也有例外,光是看腿,瘦瘦瘦,咣,一下冒出一双胖腿来,圆乎乎的,没错,一准是石山山。我对他说:“石山山,咱玩骑马打仗吧,你个大你背我。”他也不说话,往地上一蹲。我俩打遍天下无敌手,好好地出了一次风头。这个石山山也怪,班里的打架大王那仁清,祖上是王爷,也想让他背,他就不答应。石山山个儿高,说不干就不干,谁也没辙。
石山山不怕愣头愣脑的那仁清,却对班长段桂玲退避三舍。段桂玲很厉害,谁要犯错,她总用手指着你问:“你在队旗下怎么宣誓的?”一个深秋傍晚,天已大凉。学校那时实行两班制。我们是下午班,放学时天也暗下来。打铃的伯伯一摇铃铛,哗啦哗啦,大家就往外跑。这时不知谁撞了石山山一下,他往后一闪不小心撞倒了少先队旗。队旗一角掉到脏水桶里,正好被段桂玲撞见。她立刻叫起来。
“石山山,你这个右派子弟,你对队旗什么态度?”
“不是我,是……”
“还赖,我亲眼看你撞的。”
……
我都冲出教室了,听到后面段桂玲尖锐的叫喊又返回来。只见石山山坐在地上哭泣,一手紧握旗杆,另一只手不断地把被弄脏的旗角往自己身上抹,试图把脏东西擦掉。我一把搂住他,看他的抽泣像潮水似的一波又一波,可居然没有一丁点儿声音,好像悲伤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流出来的,永不枯竭。回家路上我问别人,什么是右派?大家说了半天也没说清。不过同学们都说段桂玲就会训人,真讨厌。还有人说她家就住府学胡同东头的大杂院里,那个院子原来住过一个大坏蛋。
“你说的那个坏蛋叫什么?”
“好像是段什么瑞。”
“段什么瑞?也姓段,别是段桂玲她爸。”
“弄不好是她爷爷。”
“对,下次她再骂石山山,咱就骂她是段什么瑞的孙女。”
“段什么瑞呢?你真笨,连名字也闹不清!”
三月天孩子脸,是说天气善变。可孩子的脸真是善变,刚才还好好的,一会儿就闹翻了。有一回交作业,我发现两道题不会答,连忙找石山山,让他给我答案抄抄。也不知道他来哪门子劲,就不让抄。他也不说不行,而是憋着,憋得脸通红,就是不给抄。可时间有限,急得我呀,最后不知怎么冒出一句:你这个右派子弟。说完就后悔了,那种悔恨的感觉至今还记得,脸发烧,浑身发软,还得装着不在乎。石山山没看我,他两眼不动,就这么朝前望着,脸红到脖子,一股厚厚的泪水从眼角流下来,落在我手背上,又从我的手背流到地下。
石山山再没跟我说过话,骑马打仗他也躲得远远的。我总期待跟他和好,经常试着用目光与他交流,下学时故意走在他后面,可他都熟视无睹。石山山住在我家隔壁的院子,那个院子据说最早是吴三桂为陈圆圆盖的宅子,后来落到一个黄姓南洋商人手里,黄家女儿嫁给了民国早年一个外交官,所以它又成了这个外交官的府第。
这个院子靠近我家院子的墙边有棵大枣树,上面的枣又大又甜,形状像草莓,个头大得像枚鸡蛋,掉地上摔成好几瓣儿。可它离墙有些远,非得从墙头拼命一跃才能够到,弄不好就掉下去!那是个初秋之夜,月光如水,风吹着大枣树发出沙沙的响声。我和几个同伴望着它发呆。我想起石山山,心里好不是滋味。一个小子激我:“你要能上去你是我爸。”不知怎的,我猛地站起来蹿上墙,铆足劲儿往前一扑,抓倒是抓着了,可脚下没勾住,晃了几下,咚的一声掉下去。等我爬起来,只见黑压压的人群,无数愤怒的眼睛落在我身上。人群里骂声四起:“打死他,绑起来送民警那里去!”我心想完了,挨打是轻的,弄不好得进派出所。正当绝望之际,一个掷地有声却仍显稚嫩的声音突然从人群中冒出来:“住手,不许动他。他是我同学,放了他!”“石山山?”是石山山。只见人群闪开,月光下石山山走向我。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拽起我就往外走。他的手很用力,好像生怕我会被别人抓回去。走到大门口,他说:“快回家吧。”说完往我手里塞了个纸包,转身关上大门。我打开纸包,是几个枣。那晚的月亮好大,静静照着空旷的张自忠路。
第二天上学,我红着脸朝石山山微笑,他也用微笑回应我。我告诉他枣子真甜,他笑笑,还是一张憨厚的脸,柔和地说话,当然,又开始了新一轮骑马打仗。日子就这么过着,秋霜已降,金黄的槐树叶落下来,扫了一遍又一遍。我们觉不出自己在长大,可裤子短了,吃得多了,连头发都越来越硬。我们已转成上午班。清早上学时可以闻到新鲜空气伴着生炉子的烟味儿,诗一般地在胡同里回荡。可石山山今天怎么没上学呢?他从不落课,今天他怎么没上学呢?我想问,又觉得明天肯定能见到他,便没张口。第二天没有他,第三天第四天还是没石山山的影子。我忍不住问老师:“石山山呢?”老师在批阅卷子,没抬头,说:“他家搬走了,搬外地了。”我脑子嗡的一声,泪水夺眶而出。我在想石山山无声哭泣的样子,我也学他不出声,泪水淌个不停。旁边同学问:“你怎么哭了?”我再也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拼命哭,尽情地哭,哭得什么也听不见看不到。
石山山不见了。后来我做过一个梦,我俩一块儿上学,走着走着,他说要回家给我摘几个枣,让我在那儿等他。我就这么等着,一步不动。秋晌的日头挂在胡同口的老槐树上,炊烟像雾一样轻轻挥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