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河边上的河口村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小村庄。那年我们连被派到那里搞营建,营建就是盖房子,修建给排水系统,为后续部队的到来创造条件。我们在当地一个化肥厂边上安营扎寨,为的是方便用他们的水电供应。有几天,化肥厂食堂中午开饭时,我发现连里有些战士也往那边跑,不知为什么。化肥厂食堂紧挨着我们营房,但两家人从来是泾渭分明。我忍不住问七班长陆永明,他是个“包打听”,张家长李家短三个蛤蟆五个眼,没他不知道的。他用诡异的眼神瞟着我问:“真不知道?”“知道什么呀?”“牛双双呀!”“是李双双吧,那个演员吗?”
陆永明哈哈大笑起来:“牛双双,化肥厂的大美人,快去看看吧。可别看在眼里拔不出来啊。”
我跟陆永明赶到通往化肥厂食堂的那条路时,广播站的喇叭正在放一首电影插曲:“啊呀累,千里雷声喂,万里闪喽喂,解放拔了咱,穷命根喽喂。”陆永明根本没顾上告诉我哪个是牛双双,可我一下就确定了,这个正从我身旁走过的就是她。她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一副晋中女人典型的鹅蛋脸,皮肤白晳,嘴唇是鲜艳的粉红色。我曾怀疑西方画家用粉红色描绘年轻女人嘴唇和乳头的真实性。怎么会这么粉?直到看见牛双双,我才相信女人居然可以美到这种程度!她的眼睛明亮深邃,略带几分撩人的抑郁。手里拿着一个铝质饭盒,一对长长的辫子随风飞舞,丰满的臀部使得上衣在腰间打了个褶子。陆永明捅捅我:“兄弟,醒醒,没骗你吧。”
我不得不承认,美是一种力量,那种威力就像地震、炸弹、电闪雷鸣一样。自打见了牛双双之后,再听到谁聊女人,特别是说起牛双双时,我原来那股子自命清高的劲头怎么也拿不起来了。那天下工回来,我正在洗手洗脸,陆永明摇头晃脑地走进我们房间。他面带红光,眼里闪着光彩,每次打听到点什么新闻时,他总是这副神情。
“哈哈,地雷的秘密我探听出来了。”
“什么啊?”
“不见鬼子不挂弦儿。”
“关于谁的?”
“装,跟我装,还能谁的?”
“我知道谁的?”
“你的心肝儿牛双双呗。”
说着,陆永明非让我给他上根烟,否则不讲给我听。要按我平时的脾气,你爱说不说,我才不理你呢。可这回愣就硬气不起来。有什么了不起的,点上就点上。她怎么成我的心肝儿了?我一边心怦怦地跳,一边把烟递给陆永明。陆永明接着告诉我,牛双双是太原的知青。父母都是山西大学的教授。父亲因留过洋,几年前被红卫兵斗死了。她还有个舅舅好像在台湾,社会关系挺复杂。她在化肥厂尿素车间工作,那是最艰苦的部门,光那个味道就能熏死人。没人愿意去,可她已经干了四五年了。
“听着挺可怜的。”
“没错,真够可怜的。”
汾河的水在入秋时变得很大,仿佛在故意迎合这个丰收的季节。河上渡桥的桥墩平时都是赤裸的,可现在已经被水盖住一大半。这是座窄窄的,只能让两个人对面走过的小木桥,我们去河口村买烟都要经过它。那天晚上轮到我站岗,皓月当空,小木桥的影子清晰可见,像祭坛一样在眼前冷峻地矗立着。我已好多天都打不起精神来。牛双双的长辫子像梦一样时隐时现环绕着我,她的境遇在我心中挥之不去,如鲠在喉。我寂寞地在哨位附近徘徊,时不时用冲锋枪下意识地瞄向小桥。
就在这时,我看见一个人,分明是一个女人正向桥心走去。都下半夜了,谁呀?我一边向小桥移动,一边紧紧盯着那个人。她在桥中央走来走去,时而望着流水,时而捂住面颊,很像痛不欲生的样子。我此时已逼近桥下,冲锋枪的保险已经打开,我冲她大吼道:“什么人?站住!”她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把脸转向我。我顿时愣住了,牛双双!月光下,她长发凌乱,苍白的脸和苗条的身材让我目瞪口呆。还没等我缓过神儿来,她已消失在夜色中,无序的脚步声在午夜里久久回荡。
第二天一早,我连忙把昨晚的事告诉陆永明。他睁大眼睛望着我说:“兄弟,我也正想告诉你,据我最新情报,牛双双马上要结婚了,娶她的就是化肥厂刚死了老婆的李书记。”“李书记?他不是有七个孩子吗?”我的血一下涌上脑子,“他都能当牛双双的爹了。他要是敢欺负人,老子就毙了他!”陆永明一把按住我:“兄弟,我就怕你这个狗脾气,弄不好昨晚你救了牛双双一命啊。你琢磨,她大半夜一个人跑到桥上会有什么好事?”陆永明一字一顿地问道。“你是说,她要……”
“行了,什么都甭说了。”无论陆永明怎么劝,我非要见见牛双双不可。我要当面问她,为什么嫁给那个死了老婆有七个孩子都能做她爹的人?只要她说出一个“不”字,老子就敢教训那个老色鬼,然后带着她离开这里。陆永明咬牙切齿地警告我:“你是军人知道不?这么乱来会受处分的。再说就算你救得了人,也救不了命啊。好好好,我陪你去,行了吧?”
那天我们俩在通向化肥厂食堂的路边等牛双双。远远看着她走来,那张鹅蛋脸还是那么美丽,可已毫无生气,那对大辫子还在风中摇曳,像两只焦急的鸟儿环绕着她飞翔。我直愣愣地走上去叫住她:“你是牛双双吧,我能跟你说几句话吗?”她好像认出了我,低下头,静静地走在我身边。
“真的要嫁给他?你爱他吗?怎么不说话?”
泪水遮住了她的脸,她转身跑开了。后来我又去找过牛双双好几次,但从那以后再也没见过她。算起来,她现在也是五十大几岁的人了,你说她还会梳那么长的辫子吗?会的,我想她一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