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就像一个姑娘
你必须主动走近她
热情追求她
然后享受她
刘翠花是我们连的民工,不知算不算我的初恋。那是1972年,我刚过十七岁生日。我十五岁时加入铁道兵,当兵前虽然对邻居家姐姐有过依恋,但不是你情我愿,人家没那个意思。翠花是第一个与我彼此爱慕的女子,却因农村城市的问题未能发展下去。此后虽然与其他女人有过交往,有过明确的感情倾吐甚至拦腰抱住,但我始终没忘记的是这个美丽的农村女孩儿。情感跟时光一样,又像流水,叫“初”字太沉重。
还是从头儿说。
谁都知道铁道兵是个又苦又累的生计,施工时难免有人手不够的情况发生,特别是搞突击时,总要雇当地的民工帮忙。他们往往做一些粗活,挑土,抬石头,所以民工历来都是男的。可不知咋回事,这次副连长弄来不少女民工,大老远就见一群红红绿绿的姑娘媳妇扛着扁担走来,边走边笑,搅得人心咚咚乱跳。
红红绿绿们真的走近了,大家反倒静下来。副连长站在连部门口儿的高台阶上,特别嘱咐我们要牢记“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搞好军民关系。其实就是提醒大伙儿千万别胡来,谁不知道八项注意第七条是不许调戏妇女呀,说完他还给我们使个眼色,我就纳闷儿了,既然你怕胡来,干吗非弄一帮女的呢?
打那天起啊,工地可就热闹了!这帮当兵的哪儿见过这么多女的呀?韩班副就甭说了,跟谁都抬杠,总显他能,愣说他肚子里的温度大概有一千度,上次不小心吞了个铁珠子,再没出来,化了。八班平时的“哑巴”邵立纪也开始说话了,先说他们凤阳县出过皇帝朱元璋,又说他们老家靠淮河,淮河里的鱼打上来就扔在地上,随便捡不要钱。老喜立刻打断他,吹牛也不怕闪着舌头。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搞得工地跟庙会一样。还别说,连中间叫歇儿的都没了,一猛子干到吃晌午饭。照这速度,三个月的活儿一个月就能完。
干活的时候吧,老有个姑娘在我眼前晃来晃去,她十七八岁左右的样子,跟我年纪相仿,穿一件军装上衣,头上戴着一条红围巾,非常醒目。她的头发亮得像缎子似的,脸蛋白里透红,那双眼睛黑是黑白是白的,像星星一样闪着光泽。你们看过电影《英雄儿女》吗?里面有个叫王芳的女主角非常漂亮,这姑娘就是王芳那种类型的,有时感觉比王芳还美。不知咋回事,我总管不住自己,一会儿看她一眼,一会儿看她一眼,看她挑担子的身段,看她全身绷紧的曲线,还有丰满的胸口随脚步起伏不定,都让我身不由己。我听见有人喊她:“翠——花——儿,走了,回家了!”
“哎——来了。”翠花的声音拖得很长,像泉水一样。我愣住了,心想小姑奶奶呀,你就别喊了,喊得我心里一团乱,站在那里发呆。韩班副一下温柔起来,他把粗壮的手往我肩膀上一搭,边点头边嘟囔:“别说,这丫头跟你小子真挺配。”我连忙否认:“想哪儿去了,流氓不流氓啊你?”
路基真的一个多月就横空出世了,新鲜的泥土在早春的凉风里散发着醉人的芳香。翠花她们娘子军早和大伙儿混熟了。韩班副一见谁在洗衣服就说:“洗啥了,让她们洗去。”听听,都她们她们的,连名字都省了。可不知怎么回事,这个翠花就是不跟我说话,迎面撞见时,她把头一低就躲过去了,弄得我更加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我琢磨着,是衣衫不整、军帽戴歪了,还是让她觉出我有点“好色”、老瞧她?对对,肯定是这个,我一下心虚起来,马上克制自己不再看她,就装着根本没这个人还不行吗。可过了些日子,翠花跟原先一样,还是不理我。
日子这么过着,花快开了。
这天,通讯员突然叫我到连部去,说副连长有事找我。我边走边想,预感要发生什么,心里很不踏实。一到连部,只见副连长笑呵呵地给我倒水让我坐下,说:“小陈啊,你别紧张,是这么回事,民工刘翠花,就那个最好看的丫头,人家看上你了!”“看上我,啥意思?”“她家托人问问你怎么想?人家条件很不错,父亲是抗美援朝的老团长,后来回乡务农了,家里有七间大瓦房呢。翠花排行最小,是全家的心尖子。你要同意呢,我就回人家一声。”我一听差点儿跳起来。“什么?这哪儿行啊,我这么年轻怎么就谈婚论嫁?再说我才刚当兵,根本不想复员呢。”
最后他无奈点点头说:“小陈啊,你们这些城市娃就是心太高,这么好的丫头,我要是你,唉,算了不说了,我这就回人家说你不乐意。”
“不是不乐意,是……”
“是啥,乐意就跟人家谈嘛。”
“我不了解她,她也不了解我呀。”
“少来,我跟你嫂子刚开始也不了解,不还是进了洞房啦。”
“你你,你说的什么呀?”
“咋了,小资产阶级就这副德行,虚。”
……
我惶惶然走回工地,既像背叛,又像失去了什么。只见韩班副远远望着我笑。好啊,肯定是他鼓捣的这门“亲事”。我狠狠瞪他一眼,心乱如麻。
从那天起,翠花就消失了,再没到工地来过。又过了些日子,还是不见她的身影。又过了好多好多日子,天又下雪了,花又快开了,翠花的影子一直在我心头盘绕着不肯离去。我甚至有种想去找副连长告诉他我愿意的冲动,我要娶这个比王芳还美的姑娘,我渴望翠花突然再次出现,不再是梦境而是真的。可一想到我将永远留在这里,与群山大川为伴,这双腿啊,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那是个下雪的黄昏,山里的雪说来就来,纷纷扬扬在我头上飘舞。这时只见西庄那边匆匆跑来一个小伙子,说他们有位产妇急着要去公社医院,请我们派车送一下。副连长连忙叫我和韩班副:“老韩,小陈,赶紧着赶紧着,救人如救火,懂不懂啊,快快快!”我们的车子开进西庄村,远远看到一排红瓦房,十分醒目。直到我们开始抬产妇,突然发现竟是翠花!她挺个大肚子在床上辗转反侧,我与她四目相对,她看着我我看着她,都愣住了,直到我实在忍不住,泪水哗地涌出来洒在她脸上,沿着她的眼角缓缓而下,打湿了耳垂和鬓丝,落在枕头上。
当晚,翠花生了个女孩儿。雪一直下着,玻璃窗上飞舞的雪花,像一群好奇的孩子在悄悄往屋里窥望。翠花已疲惫地睡去。她的丈夫,那位淳朴的小伙子,还有韩班副,都在走廊的长椅上睡着了。病房里很静很暖和。我望着翠花安详的面孔,突然发现自己从未这么近地守着她看着她,连她的呼吸都听得到。
真美,她真美。
后来,我再没回过西庄村。直到十几年前的夏天,我随战友们旧地重游,他们特意陪我绕进村子,寻找那排红色瓦房。找啊找啊,我觉得是这个地方,因为山还在嘛,可房子全变了,整个西庄村已变得认不出了,这里现在是度假胜地,层层叠叠盖起许多家庭旅馆,什么农家饭,原生态食品,行走的人影,匆匆的面孔,哪容得下我这片情怀呢。我没有说话,战友们看着我,也没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