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嘉本是因为不忿,才口不择言地将李璟扯了进来,这下就连平日交好的二哥也不帮自己了,心里更是懊恼,气急起来,一脚踢翻了身前的案桌,转身便跑了出去。
“六郎!”李弘茂急叫着连追几步,却是没拦住,李从嘉已经消失在澄心堂外,随侍的小宦官苦着脸匆匆跟在李从嘉的身后,也不敢拦。李从嘉这算是翘课,下面还有一堂课是习字,若是发现少了人,少不得要追究,皇子们不过是受些斥责,他们这些随侍的宦官可要吃苦头了,少不得一顿板子。
“二郎别追,由得他去。”李弘冀阴沉着脸,眼里闪过一丝寒意,“说他几句便要发脾气,都是被……娇纵出来的毛病。”
李从嘉生有异像,双目重瞳,又是钟皇后自第二个嫡子李弘逾早夭后,隔了多年再次诞下的皇子,所以便分外珍惜这第三个嫡子,竟是将失去李弘逾的那份遗憾和痛心全都转移到了李从嘉的身上,故而钟皇后在众多子嗣中,反而最是宠爱李从嘉,即便是后来所生的李从善也比不上。
李弘冀本是想说被母后骄纵出来的毛病,话到了嘴边,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
李弘茂张了张嘴,想要劝说一二,看见大哥阴冷的眼神之后,便闭了嘴,摇了摇头,自顾自翻开案桌上的书研读起来。可手里拿着书,一行行的字落在眼里,却不明其意,心绪早已飘荡至天际不知处,只觉一阵阵烦躁涌将上来,无法排遣。
自皇叔被册封为皇太弟之后,大哥的脾气是一天比一天的严苛狠厉起来,干练利落有余,温厚端方不足。
那个位置就真的那般重要么?
李弘茂微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母妃和李嚒嚒说的对,不要争、不要抢。看看大哥如今的模样,真的还不如自己不争不抢来的更开心快活。
皇子这边的动静和争执自然都传到了隔着屏风的皇女们的那一边,太宁公主拉着妹妹过来瞅了一眼,看见李弘冀脸色不虞,便又赶忙回到了屏风的那一侧,一阵窃窃私语之后,平日里叽叽喳喳如小鸟争鸣的琐碎声音便都消失了,变得异常安静。
裴茳冷眼旁观这一场闹剧,自然没有傻乎乎地想要上去劝解一二——自己是哪颗葱哪颗蒜,敢插手皇子之间的纠纷?躲还来不及躲呢。钟尚子和宋长卿这两个李弘冀的狗腿子都老老实实的缩在桌子底下,拿着书本一副认真研读的样子,自己就更应该低调做人了。
这一日就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渡过。等到了未时末课业结束,裴茳便溜出宫来,招呼等在宫门口的鲁重楼准备打道回府。
谁知还没踏上车子,鲁重楼便鬼鬼祟祟地递过来一张外头用封套套好的纸柬。
“这是什么东西?挤眉弄眼地做什么。”裴茳微皱眉头,接过纸柬。
“小师叔,这是镇南军节度使周家的仆人送过来的,要我交给您。”鲁重楼眼神四处一扫,宫门口各家接人的队伍都在闹哄哄地接人,没人注意到这边,这才低声在裴茳耳旁说道。
镇南军节度使、侍中周宗?
裴茳神情一凝。周宗是两朝元老、朝中重臣,素来与自己毫无瓜葛,无端端地给自己送纸柬做什么?
镇南军节度使的治所在南都洪州(今南昌),周宗本应驻荜洪州,只是他还领着侍中衔,要常伴皇帝左右,以备顾问,因此周宗只是遥领镇南军,并未实际到任。东都江都(今杨州)、南都洪州都是南唐陪都,政治地位和战略地位极其重要,东都是北面抗击晋国和契丹的前沿中枢,而南都则是压制南汉和马楚的要地,两地都是大军云集,粮秣充足,以备大战。
等打开封套抽出纸柬一看,才恍然自己想差了。封套内是一张素色簪花请柬,上面写着一行娟秀的小楷。
“裴世兄:闻君雅达,素通韵律,今有琴曲一阕,望君品鉴。申时末,鸡鸣寺素药斋,侯君大驾。周娥皇。”
原来是周家小娘子周娥皇约自己去鸡鸣寺听琴曲的邀约。只是让裴茳奇怪的是,“素通韵律”这四字评语怎么会按到自己的头上?自己明明连“哆来咪发”都弄不清楚的好不好……
这算是约会么?
裴茳的脑海中不由回想起初见周娥皇时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惊鸿一瞥间,那亮如星辰的眼眸便时常在自己的心中闪现。
只是裴茳深知自己与周娥皇之间遥若银河般的距离。周娥皇是周宗年近古稀才好不容易得来的嫡女,又是天下绝色,岂能婚配于一个出身寒门、无权无势的微末小官?多少世家大族和权贵瞪着眼珠子盯着,无论是谁娶了周娥皇,周宗身后的政治、军事力量和人脉、财富都会顺势接收下来,这无异于凭空得了一座金山,哪家会不虎视眈眈垂涎欲滴?自己这样的人,若是敢上去凑热闹,保证第二天就会变成一具烂在臭水沟里无人问津的死尸。
这就是门第和权势财富之间的差距。冰冷,却异常真实。
周娥皇年方八岁起,媒婆就已经将周府的门槛都快踏破了,只是周宗早已放出话来,自己老年得女爱若珍宝,不愿过早议亲。
又有知情人爆料说,周宗子嗣缘太薄,宗族家人在早年间湮没于战乱之中,想找个近亲子侄过继为子都寻不到。至于那些打着姓周的旗帜,却八杆子都打不着,只是贪图周宗权势攀附过来的周氏族人,周宗又看不上。所以一直就没有过继的心思,最有可能的还是想着招一个赘婿进门,为周家承继香火。
正因如此,周宗便一直不愿过早给周娥皇议亲。他是有着招婿的准备的,若过早议亲,万一自己又生了个儿子出来,总归还是要自己的儿子来承嗣,招进来的女婿又怎么及得上自己亲生的儿子?周宗的年纪毕竟大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撒手人寰,而那时,若是招进来的女婿心狠一些,自己年方襁褓的幼子有没有命承继自己传下去的基业都很难说。
财帛权势动人心。周氏这么大的家业,谁敢保证那招赘的女婿是个圣人?招赘招赘,本身就是投献别家、埋没本姓的行为,稍微有点骨气的人都不会当这种上门女婿。而愿意入赘别家的,贪图的不正是女家的富贵权势么?人品再如何好,也是有限。
就这么一拖二拖,周娥皇如今年已十三了,还是没能议亲。尤其是前年周宗又得了一个女儿周薇以后,就更不愿给周娥皇议亲了——既然自己还能生,总是能生个亲生儿子出来。实在是生不出来了,再考虑给周娥皇招赘一个女婿吧!这也是天意如此,怨不得旁人了。
邀约的地点是千年古刹鸡鸣寺。鸡鸣寺位于玄武湖东麓鸡笼山的山阜处,烟火极盛,是金陵城的名胜之地。鸡鸣寺相传最早建于西晋太康年间,传承至今已近五六百年,被誉为“南朝第一寺”。金陵城中的寺庙多如牛毛,走上三五里,便有可能会遇上一处黄墙红瓦的寺庙,唐时杜牧曾在《江南春》一诗中作“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说的就是金陵佛法兴盛的胜景。虽说几百年来,有无数的寺庙变成了历史的尘埃消失无踪,但依然还有许多的寺庙依旧顽强地存续了下来。鸡鸣寺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鸡笼山在皇家园林玄武湖东侧,从皇宫赶过去也不算远。裴茳沉吟片刻,决定前去赴约。
佳人有约,岂能让她失望?说起来,这还是裴茳穿回这时代第一次与女子的约会。
哪怕是对周娥皇并无非分之想,他也不禁对这次约会有些期待起来。
无关男女之情,只是怀着一种走在历史长河中的好奇和感概。
一千多年前的保大四年,秋末。一位南唐的少年官员应邀前去金陵古刹鸡鸣寺赴约,他所赴约的对象是还处于豆蔻少女时代的大周后周娥皇。
牛车轱辘滚滚向鸡鸣寺方向而去,卷起了一地秋叶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