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寺,素药斋。
从门口望进去,空旷简单的斋房内,用一道屏风隔断了内外。裴茳跨入房内时,鲁重楼本欲一同跟进,却被门口的一位明眸皓齿的丫鬟伸手挡住了。
“我家小娘子只见裴司议一人,其余人等请止步。”那丫鬟笑着说道,娇俏可人,语气却不容拒绝。
裴茳回头示意鲁重楼等在门外,自己却慢慢走进了斋房,在宽大的屏风前的一个蒲团上坐下。
刚刚团膝坐好,屏风后一道白色的人影便飘了出来,正是先前在寺门前遇见的那位古怪的少女。
她站在那儿,居高临下的瞧着裴茳,轻笑两声,道:“我的轻身术如何?”
裴茳想了一下,答道:“匪夷所思。不知小娘子尊姓大名?”
“我为何要告诉你?”那少女哼地一声,转身又回到了屏风内。
裴茳无奈地摇了摇头,提气朗声道:“周小娘子何在?裴茳如约前来。”
“翁、翁……”
两声琴弦声响起,屏风后传来一声柔软的声音,正是周娥皇:“多谢裴世兄如约而至,小女子有一阕琴曲,习练已久,却总觉得还有些不够圆满之处,还请世兄指点一二。”
裴茳摸了摸鼻子,刚要如实相告周娥皇自己对于音律这种高大上的东西实在是一窍不通时,屏风后的琴声已悠然响起。
琴声一入耳,裴茳便有一种熟悉的感觉,等奏了一小段之后,他不禁猛地从蒲团上跳了起来,惊叫道:“这是沧海一声笑!你是从哪里听来的曲子?”
《沧海一声笑》可是来自于后世的曲调,这首歌只是有一日在铜鼓巷,与洪佻及陈齐两家少年一起吃火锅,酒后兴起时高唱了一曲。这曲子旋律简单明了,却意境悠远,极为动听。不想今日竟会在周娥皇的琴声中重现。
周娥皇总不会也是后世穿越过来的吧?
裴茳的心中突然有着一种非常奇妙的渴望。作为一个穿越时空的人,有时候总会对这个世界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知道这个世界是真实的,可有时偏偏觉得自己仿佛在玩一个很玄妙的RPG游戏,眼前所有的人一个个都是游戏中的NPC。这样的感觉很不好,会让人产生一种无尽的孤独感——这世界,没有同类,自己是孤独而唯一的那一个。
所以,当周娥皇弹起这一曲《沧海一声笑》时,裴茳忍不住一阵激动,若周娥皇也是穿越到这时空来的人,自己就不再是那个孤独的人了。自己也有了同类,一些后世的秘密和思维也就有了可以放心倾吐的对象。
每个活生生的人,都会有倾诉的欲望。而裴茳有一些秘密却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
可是,这激动还没有维持多久,现实便打碎了他的幻想。
屏风后的琴声嘎然而止。周娥皇轻声说道:“这曲子的名字叫沧海一声笑么?好古怪……嗯,不过也恰如其名,透着洒脱与豪气。裴世兄,这曲子是有一日我路过铜鼓巷时听你在院子里唱,强记下来,自己默默练习已久,却总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所以今日才冒昧地将你约了来,请你指正一二。我完整地弹一遍,你且静听。”
琴声再度响起,那熟悉的旋律不断地回荡在斋房之内。裴茳心里一阵失落,自己终究还是那个孤独的人。
“沧海一声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还剩了一襟晚照。苍生笑,不再寂寥,豪情仍在痴痴笑笑,啦啦啦……”
随着琴声的独奏,裴茳心情越发的阴郁起来,忍不住跟着琴声高歌起来,想将这烦闷发泄出去。谁知越是高歌,心里越是难受,唱到后来,心中酸楚难抑,尤其最后几句,竟有些哽咽起来。
独在他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而自己这种独在另一个世界的人,又该如何?那个生我养我的世界,永远也回不去了……
“裴世兄?”
听出裴茳嗓音不对,周娥皇不禁停止了弹奏,关切地问道。
裴茳惊觉过来,脸上一红。这脸可丢大了,一时情绪低落,倒在外人面前伤情激动,实在太不应该。
“这曲子乃亡母家乡俚曲,一时情动,让小娘子见笑了。”裴茳想了个理由,想要搪塞过去。
周娥皇在屏风后默然半晌,低声道:“裴世兄思念亡母,真情流露,可见是个重情重义的……我哪里会笑你?只有感佩的。倒是我有些失礼了,不知这曲子是令堂家乡的俚曲,白惹你伤心,我应该向你道歉才是。”
话说到这里,就有些陷入僵局了。周娥皇是个乐痴,自那日在铜鼓巷听了这《沧海一声笑》,因喜爱这曲子新奇大气,又是闻所未闻的调子,便一直记挂在心里,虽靠着记忆,强记了曲谱,可究竟未听满全曲,自己练习时总觉得有些不连贯,这才忍不住邀请了裴茳来,希望能得到他的指正。谁知,这曲子竟是裴茳亡母所授,她哪里还好意思提出来让裴茳指正的话来?
实际上裴茳在听了周娥皇所奏的琴曲之后,早已察觉出琴音曲调与《沧海一声笑》原曲很有些不对的地方,似是而非。一开始,他只以为是周娥皇强记下来的曲谱有误,后来突然想到一件事,才知道这并不是周娥皇记谱不全的原因,而是古代音乐与现代音乐天生存在的一个问题导致。
古代音乐只有五音!他们只有宫、商、角、征、羽五个音阶,而现代音乐却有“哆来咪发唆啦西”七个音阶,对比起来,古代音乐少了“发”跟“西”两个音,也就是现代简谱中的“4”与“7”。周娥皇作为一个古人,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补全这两个音阶的,所以无论她如何努力,就是弹不出裴茳所唱的《沧海一声笑》原版的味道。
裴茳想了想,还是说道:“请恕我冒昧,小娘子是否觉得自己弹奏的曲子与我所唱的就是无法吻合?”
周娥皇惊喜道:“裴世兄听出来了?这是我近来最苦恼之事,总是觉得好像有几个音不对……”
“因为我这首俚曲中含有七个音调,而你记下的琴曲却只有五个。所以无论你怎么弹,都弹不出这个味道的。”裴茳也不客气,直接指出了周娥皇谬误的地方。
“七个音调?不可能!自古音调只有五音之说,哪里来的七个音调?”周娥皇大惊失色。这对自小就是个乐痴的周娥皇来说,简直是一个颠覆性的变化,对她一直以来的认知形成了一种无可比拟的冲击!
就好像你从小到大都是用脚走路的,有人突然告诉你,人不但可以用脚走路,还可以用翅膀飞。问题是,人哪里有什么翅膀?简直是无稽之谈。
于是裴茳就像一个循循善诱的智者,严肃认真地告诉周娥皇,人真的有翅膀,还可以飞起来。不但说出这个事实,还真的将自己美丽的翅膀亮了出来,并在斋房之内飞舞了几圈。
“我将七个音阶一一唱出来,你可以对比你的宫商角征羽五音,一定会发觉,有两个音调你无论如何都无法标注出来。”裴茳笑着说道。
随着裴茳一遍遍地唱出“哆来咪发唆啦西”七个音阶,周娥皇通过细细辨别,果然发现确实如此,裴茳口中的“发”音跟“西”音,是她标注不出来的。
原来如此,曲有七音。难怪自己无论如何也弹奏不出裴茳所唱出来的那个味道。
周娥皇恍然觉得眼前被裴茳推开了一扇窗户,窗外春光明媚,繁花似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