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贾政便和王夫人商量,仍旧叫贾琏往姑苏去,务必将黛玉接来。
话分两头,黛玉在林家的几所旧宅中选了姑苏外枫叶镇最幽静的一出宅院,云姨娘便预先令人将修缮一新,打理妥当了,才使黛玉住了进来。全赖了云姨娘事事周旋妥当,外头又有王嬷嬷之子王文翙采办照看,林家的旧人同心协力,府中人虽不多,体统一毫不失,又是一番欣欣然的景象。
云姨娘本来也担忧,无有男子,独门独户会有人欺上门来,谁知道,一切竟是顺畅的很,连出去办事的人都说,在姑苏城里,但只报出林府的名号来,便无人与他们为难。甚至那官府的衙役还隔三差五的来照应,不许市上的那些地痞无赖来此地聒噪。云姨娘本是经过的人,知道这定是有人暗中保黛玉平安,却不知是谁,心中十分诧异,明的暗的令人打听,才知道些许根由。
原来,前番姓周的那位知府犯了事儿被罢官了,新知府姓楚讳凇表字沐寒,乃是上一科的榜眼,本可留在六部任职,侍奉天子,可他自请外放,为一方父母官,好亲验百姓疾苦,正巧奏折递上去不久,便有姑苏知府出缺,走马上任不几个月,风评甚佳。
莫不是此人暗中相助?那倒是真真的一位好官。闲来无事,云姨娘便将此事与黛玉谈起,又极口称赞。
黛玉乍一听,只觉得这名字有几分耳熟,只是一是未想的起来,便丢开了。
江南的春日来的极快,乍出正月,便渐渐冰消雪融。云姨娘见黛玉日日在府中,又无人陪伴,恐她觉得无趣,便提议说澄湖那里早梅开了,并不远,要同着黛玉出去走走,散散心。
雕鞍香车,宝马迤逦,伴着江南风中独有的温存。黛玉只觉的心思畅快,烦闷一扫而空,清冷冷的面容里便多了几分笑意,加上雪雁机灵爱笑,紫鹃也时不时的逗趣,倒也并不寂寞。
澄湖畔,一行玉蝶复瓣白梅开的正好,风过处,如云落入尘。
雪雁笑道:“这可比去年冬在寒山寺的红梅又是另一番景致,各有各的不同。”
不期黛玉听见,心中轻轻一动,便忆起当日赠梅留诗的那位神秘的梅园主人来,只是那一次不算见面的见面,便擦肩而过,日后若能再见,只怕也是对面不识。想着复轻轻的笑了一笑,连自己都没发现这笑里竟有了几丝遗憾,才要往近处观赏,便有一衙役模样的人匆匆而来和跟随的婆子说了几句极即去,那婆子便转而向黛玉道:“姑娘,前方行不得,知府大人正带着人在疏浚湖道,好方便来春农事。”
黛玉听了也只得作罢,云姨娘微微有些纳罕:“这楚知府事事亲为,倒也不易。”
黛玉并不答,目光遥遥一望,便看见湖道旁的一群人,中有一人,青袍纶巾,飘逸卓然,却是亲身下在泥道里,指点着人来往清理,偶尔也亲自弯下腰做什么。
想来便是那位知府了,黛玉看着,点头赞许:“为父母官者当如是也。”
却说那位青衣男子正是知府楚凇楚沐寒,他忙了许久,才直起腰来,舒展了一下,忽而见远远的一辆马车停在湖畔陡坡之上,隔着一片白梅,隐约可见一女子站在树下,似有遥望之意,袅袅身姿,一身缟白,更胜白梅多矣,便诧异道:“不是吩咐过,不许百姓往这边来么。”
“回大人。那马车是林府,原是女眷来这里赏梅,想是不知的缘故,属下已经遣人去说过了。”
楚沐寒一怔:“林府,可是前巡盐御史林师家?”
府吏答曰正是。楚沐寒顿时微笑起来,俊朗的面容轮廓清晰透着坚毅,点点头道:“原是恩师之女。既然巧遇,怎可不见。”说着便令人取了净水来,盥了手,整了衣袍,走近前来。
黛玉没想到他会突然近前,微微一怔,她虽是闺阁女子,却也不是那些矫揉造作,佯羞诈愧之辈,并未躲闪,盈盈然立在原处,淡淡的藕色立领对襟短襦,领口正缀着两支白梅,系着白色褶裙,外罩白色风帽斗篷,素颜清冷,出尘脱俗犹胜过阆苑仙葩。
云姨娘看着那年轻人有些闷住,只觉得似乎是见过的。
男子青衣利落,眉眼英朗,透着三月暖阳般的温煦平易,那绝美的女子也只令他深褐的瞳仁中掠过一抹惊艳旋即如常,摆手令人不必行礼,上来一揖道:“林姑娘安好?”
黛玉微微一怔,不知他此番行礼究竟为何。
楚沐寒朗朗一笑,不以为怪:“林姑娘大约并不记得我。我本落魄寒门子弟,那年入京赶考,名落孙山,衣食无着,又染寒疾,险些沦为乞人,幸得路遇正为兰台寺卿的林师,不以落榜见弃,与我衣食书籍,归乡之盘缠,又做勉力之语,授我诗书,后方得中榜眼。”
他谈及当日落魄,仍是磊磊落落,毫无尴尬避讳,所谓君子坦荡荡。
云姨娘思忖了一时:“是了。我想起来了,你可就是当年老爷带回府那个病重的书生?”
楚沐寒笑了笑:“正是。”
云姨娘点头:“老爷当日只说你胸有大志,绝非久居人下之辈,如今看来,果真如此。”
楚沐寒道:“若非当日林师,我命已休,如何会有今日。今见林姑娘,不想恩师已然作古。不知改日,我可去坟上祭拜一番,也算是不枉恩师教导之恩。”
黛玉微微一笑:“有何不可。想必先父也乐见楚大人这般成就。”
“说不上什么成就。”楚沐寒道:“实当不得大人二字。我比林姑娘痴长几岁,若林姑娘不弃,以师兄师妹称之。可也。”
黛玉对他并无恶感,亦是应允,当下以楚师兄称之。
云姨娘忙道谢道:“我还未曾谢过楚大人庇佑之恩。”说罢一礼。
楚沐寒摇头:“说起此事,我也是受人之命,能点得姑苏知府,也并非偶然,此时不方便说出姓名来。林师妹只需知道,林师这些年在朝中经营,人脉匪浅,似我这般徒受恩惠,无以为报者亦非少数,明面上多有不便,暗中必保师妹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