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没有那么刺眼,灼人,而是温和起来。暖暖的阳光照射在身上,像母亲得手一般慈祥的抚摸着你。
对于馒头来说,这阳光,显得多余了。
馒头伫立在那里,静静地感受着身边的一切。那是一个没有声音,漆黑一片的世界,馒头想呼喊,但是嗓子却难以再发出声响,对于她来说,现在要做的便是等死。
一个人影走到了她身边,馒头虽然看不见,但是她知道那是太子殿下,他熟悉太子身上的味道,她想给太子施一个万福,但是她的双腿已经完全弯曲,膝盖外翻。那胳膊也曲折的像是爬山虎一样,就连胸脯都有被打断刺出的肋骨。那原本美丽的脸庞,也因为和红袍女子的交手半张脸都被腐蚀,露出了森森的白骨。曾经一个亭亭玉立的女子,如今像是一个僵尸。
沈长归就这么呆呆的看着馒头,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任谁都知道,馒头只是在硬撑着一口气,此刻的她,即便是神仙在世也难挽回她的性命。沈长归自然清楚,但是一个朝夕相处十多年的花季女子,一个原本貌美如花的女子,如今变成这副模样,他没有办法接受。却又不得不接受。
馒头咧开了嘴,那张脸的笑,让人毛骨悚然,但是在沈长归看来,这是世间最美丽的笑容。
“殿……殿……下,寅……”馒头的声音十分沙哑,细微到几乎听不见,沈长归特意半屈膝附耳倾听着馒头的每一个字。
馒头倒了下去,倒在了沈长归的身上,随之而去的是馒头的命。
馒头最后用尽全力只说了一句话,沈长归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绝望。包子,馒头先后为了他献出了生命,毅然决然,没有一丝迟疑。
因为她们是死士。更因为她们知道,这个男人值得她们这样做。
包子最后留给了沈长归一个笑容,馒头留了一句话。
“殿下,寅,失职了。”
沈长归是一个看起来无心的人,但无心之人失心时候,最为疯。
那一声声嘶吼,是心中的一滴滴血。
在这一天,沈长归立下了一个誓言。
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
人欺我一寸,我屠他十八世。
沈长归晕倒在了这片雪地之中,洁白的大地上染缀着几点猩红,像极了寒冬里傲雪盛开的梅花。可惜那不是梅花,而是两个女子用鲜血镌刻出的美丽。
当沈长归醒来的时候,躺在熟悉的卧龙阁。几个婢女见到沈长归醒了过来,赶忙上前服侍这位太子殿下。沈长归示意众人退下,这几个婢女不敢离开,站在离沈长归四五步的地方看着沈长归的一举一动。
“我叫你们滚!”
沈长归将床上的枕头扔出窗外,几个婢女见状赶忙跪下一边向沈长归求情,一边慌忙离开。
沈长归静静地望着窗外,想起了往日这个时候包子便会给他研墨,一旁的馒头早已开始铺纸。沈长归只需要拿起笔挥斥方遒,无论写的字好与坏,那两个女人总会当做宝贝,好好珍藏起来,遇上了沈长归的得意之作,第二天一定会被裱起来挂在卧龙阁。这多年来,不曾间断。大大小小已经挂了千余幅。
物是人非事事休,一夜之间,一切都变了。
“要去看看么?”
一个慈祥的声音打断了沈长归的思绪,眼前的这个老人,慈祥的面容带着些许的忧伤。他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尽力的掩饰着那份忧伤。
沈长归没有说话,缓缓的起身对着沈严复点了点头。
沈严复将沈长归带到了一片巨大的山林,平日里这片山丘有重兵把守,没有沈严复口谕的无论是谁一律先斩后奏,属于皇宫绝对的禁地。
参天的巨木在冬日显得毫无生机,光秃秃的树枝上没有一片叶子。整个山丘被一排三四丈高的树木包围着,而那树后面,是一块块墓碑。
沈长归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到了,成千上万的墓碑被安放在这片山林里,每一块墓碑上都有一个名字,每个墓碑前都摆着一壶屠苏酒。
两人一言不发的走到了一处角落,角落里放着两具棺木。里面躺着的两个女子,便是包子和馒头。
沈长归走到两具棺木中间,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女子。身上的血渍早已被清洗干净,破旧的衣服也换了纯丝的新衣。包子躺在那里,脸颊微微泛红,定是用了上好的胭脂,耳边杂乱的青丝也被梳的十分整齐,头上带着一支簪子,盘起她的长发。此刻的包子美得像那天上的仙女。而一旁的馒头,因为一半脸颊早已被腐蚀,只剩下了骨头,便戴上了一张半月的面具。手上被腐蚀的指头也被戴上了长长的指甲。原本变形的身躯现在像是一个戏闹得女子,看起来很自然。只可惜的是那干枯的身子和花白稀少的头发,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了的,花季的馒头,看起来像是一个年迈的老妇。
沈长归看着棺木里已经冰凉的两个女子,他想不出什么话对这两个为了自己殒命的女人说,这一次他也没有流一滴泪。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两个女子,仿佛天地都在这一瞬间定格。
“儿子啊,你要记住,无论你变得多么强,权利多大,你永远不能救下所有人。有些人,为你送命,替你去死。你所能做的便是不辜负他们的期望,不让他们白白死在了你的路上。”
沈严复叹了一口气,沈长归并没有打断他。
“这里躺着二十一万人,都是在大秦建立之前,死在了沙场上的勇士。你爹没有办法让他们复活,只能替他们完成了心愿,建立了这个大秦。这群人在沙场上,有的断胳膊,有的短腿,有的饱受折磨,他们死在了大秦建立的路上,而这条路,我替他们走完了。你可知道他们的信念便是坚信着大秦一定会在我手里建立,为此即便他们知道家里有老婆在等着,又或者孩子才刚刚会喊爹,便追随我征战沙场,最后没能回去。这二十一万人,或断胳膊断腿,但是信念从来没断,若是信念断了,便是一具行尸走肉,一刀砍了也没有一点惋惜。你终究要成为一国之主,在这条路上会死很多人,老爹我也会死在这条路上,厄渡也会死在这条路上,你的路才刚刚开始。你要学会去面对每一个重要的人的生离死别。想要成为那人中之龙,就要学会高处不胜寒,耐得住寂寞,看的破生死。活在这世上的人,有再多的不舍,再多的遗憾,终究要面对那生离死别,放下太难,放在心里便好。”
世间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便是人生。
沈长归独自一个人抱起地上的棺材板,小心翼翼的将两个棺材板盖好,轻轻拍了拍,笑着喃喃细语一番,转过头看着自己的父亲。
“这条路,真的难走啊。”
沈严复拍了拍沈长归的肩膀。
“你是我的儿子,不管多难终究要走这条路。”
“爹,你知道我现在很怕一件事吗?”
“什么?”
“怕你老了。”
沈严复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从前我无忧无虑的,感觉有你顶着什么都没事。现在才知道,原来命是这么的不值钱,说死就死了。我还学不会习惯这种感觉,我也不想习惯这种感觉,要是一个人连自己最亲近的人的死都能漠视,那他还算一个人吗?”
沈严复沉默了,他知道自己也放不下。曾经那些铁哥们一个一个死在了他的霸业之中,他也和现在的沈长归一样。放下两个字很简单,但是要做到,很难。
“爹,什么才算放下?”
沈严复捋了捋胡子。“当你学会了喝一壶美酒,不是细细品尝而是一饮而尽的时候,那便是放下。”
沈长归闭着眼想了一会,转身离去,嘴里不忘唱着两句歌谣。
“秋叶又落千家门,一年到。谁家小儿披甲去,谁家小娘唱哭调……”
沈严复看着儿子渐渐远去的背影,苦笑着点了点头。
一杯酒,数口细斟,品的是回味,回味的是人生。
一杯酒,一饮而尽,要的是豪爽,放下的是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