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嵩阳一步步走向李行空。
李行空浑身劲气鼓荡,如临大敌。哪知郭嵩阳却弯下身来,方才那一番争斗,地上到处都是残砖断砾,他捡了一块还算完好的汉白玉砖头,用手掂了掂,说道:“此砖重有一斤二两,若能将它拾起来,你便胜了。”
说完,郭嵩阳将砖头放在香炉下面,自行坐在地上,抱着拂尘闭上了眼睛。
众豪杰定眼看去,那砖头长不足七寸,宽不过三寸,便是三岁小孩也能轻易拾起,何况佛道兼修的李行空?众豪杰不解其意,严沐英的一位徒弟犹其不忿,叫道:“师傅,我们走吧,茅山同门情谊深厚,再看下去又有何意?”
“休得无礼!”严沐英斥道:“郭老真人何等人物,岂会惘顾江湖道义?”
听得这话,凌霄子浓眉一挑,郭嵩阳却充耳不闻,连眼皮都未动一下。青阳真人道:“诸位莫急,上清大法精妙绝伦,郭老真人犹擅人鬼道,其中必有深意。”
秦歌道:“青阳真人说得极是,上清大法深晦如海,我等静心观看便是,切莫喧哗。”
经这二人一说,众豪杰心头一凛,均想,莫不是这砖头当真另有妙法,我未能识出,那是我孤陋寡闻,却不是郭真人有意让与同门。唉哟,我方才叫得一声,这下可要被人笑话了。
李行空也在看那砖,别人不知,他却深知郭嵩阳一身本领足可笑傲群雄,若说是顾全同门情谊故意让与他,别人相信,他却不信。相逢一笑泯恩仇?那都是骗人的鬼话,哄哄三岁小孩而已,想要他信,那是千难万难。不过,若说这砖头上附有精妙大法,一时半会也难看出端倪。
“李行空,你还在等甚?快快去把那砖头捡起来,你便胜了。”这时,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道。他一叫,众豪杰跟着大叫:“快去快去,莫要迟疑!”、“再等下去天都黑了,莫不是要再等三十年,你等得,我家婆娘可等不得!”
有人听得大奇,叫道:“他捡砖头与你婆娘何干?”
先前说话那人叫道:“我家婆娘怀了孩儿,还等我回去看上一眼!”
“你婆娘怀得是野种,有甚好看?”一人戏道。
“是不是野种,你怎知,莫不是你的种?”有人捧场笑闹。
那人笑道:“我却没有这等本事,若想知道是谁的种,还得问问那大和尚。”
“哦,原来是秃头和尚的种,没本领捡砖头,却有本领偷人婆娘,当真了得!”
“了得,了得,哈哈哈。”
众豪杰哈哈大笑,满山之人有一半是江湖游侠,看不得李行空那般阴狠模样,自是要肆意取笑一番,只是可怜了净海大师与大兴寺一干高僧也跟着挨了骂。好在佛门六根清净,一个个念起佛号,只作不听。
听得笑声,李行空大怒不已,若不是身处此地,他早已爆跳如雷,肆意打杀一通出气。定定看着那砖,他深吸了两口气,快步走向香炉,提起蒲扇猛力一扇。他这蒲扇极是了得,水火不浸,刀兵难伤,其中又灌得他数十年修为,一扇下去,飞沙走石,那重愈万斤的九层香炉嘎地一声响,平平移出三丈。
“嘶……”众豪杰倒抽一口冷气。
待得石落尘隐,众人凝眼看去,突地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一扇下去香炉是移开了,但是那块汉白玉砖头却仍然定在原地,并未动得一分半分。
众人既笑且惊,看向郭嵩阳。老真人盘腿于地,仍是闭着眼睛,身上道袍无风而扬,手中拂尘斜打,一缕尘丝拂在砖面上。李行空看着那缕尘丝,冷笑一声,把蒲扇插在脑后,一屁股坐将下来,默运玄功,身上金光大盛。
现下将近午时,一轮红日斜照,更把大和尚衬得神威莫匹。但见得,李行空身上金光越来越盛,渐而灿若朝霞,在脑后聚成一方金轮。
净海大师看得大惊,忍不住叹道:“阿弥陀佛,李道友虽不入佛门,但却佛法高深。”
一名僧人惊道:“住持,他既未入佛门,怎有功德金轮加持?”
净海大师道:“此金轮非彼金轮,大功大德万法如意轮,那是众佛陀与诸菩萨功德现化,而此轮与功德无关,只是李道友毕生修为所凝。”
众豪杰见李行空竟然有得这般本领,不禁替郭真人忧心。
沉央急道:“师傅,恶和尚胜得了么?”
“他胜不了!”老道士话虽说得轻巧,但也是一脸凝重。
李行空周身金光浓烈,过不多时,竟如一团金火,教人看不清究理。这时,却听他一声大喝,金光爆涨如虹。旁人不可看得,老道士却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李行空伸出双手,抓住砖头,往上搬起。
“嘎嘎嘎……”
一阵刺耳之声响起,地面纹裂开来,九层香炉不住摇恍。众豪杰看得大惊,这李行空行事虽是不堪,但这一身修为当真骇人。砖头附近地面越裂越开,一寸一寸往外延伸。站得近的,心惊胆寒,纷纷后退。
“起!”李行空大吼。
“起!!”
李行空嘶吼,声若猛虎出笼。地面也不住颤动,众豪杰一退再退。“起!!!”第三次发力,金光倾泄如洪,李行空躬着背,半蹲着身子,汗如雨落,只觉这哪是在搬砖,分明便是在拔山。那砖头定在地上,仿佛与山同连,融为一体。
只是他心有不甘,三十年了,东奔西走,采习各家所长,终究教他习得一身本领,自问今非昔比,谁知仍是敌不过师兄一柄拂尘。
看着那缕尘丝,他心下又痛又惭,既羞且恨,身上法力暴吐如潮,两腿却不住打颤,渐而再也站住,“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师弟……”
这时,郭嵩阳站起身来,淡然说道:“非是我胜你太多,而是你心怀杂念。你且仔细看了,此处是何地?”
李行左右茫顾,冷声道:“茅山上清宗门。”
“你知道便好。”郭嵩阳道:“头上有三洞尊神垂目、师祖师尊聆听,你岂能得胜?师弟,你自幼便是桀骜,师尊一去,更是无人管了得你。三十年前,我念着同门情谊,私下放你一条生路,更许你今日之诺。你可知,我为何许诺与你?”
“当是为羞辱于我!”李行空叫道,恨发心狂。
见他仍不明白,郭嵩阳心下一痛,说道:“这些年,你所为之事,我多有耳闻。今日想来,三十年前却是我的错,我错不该放你下山,更不该许诺与你。若是不放你下山,你便不会无人管束。若是不许诺与你,你也不会心存执念而行恶。”
“郭真人,德高望重的郭老真人,你慈悲为怀,你侠肝义胆,你看这满山之人都来为你祝寿!李行空败了,是死是活,是蒸是煮,悉听尊便,只是切莫再说这些话语!”李行空大声道。
“敢做敢当,倒不失为一条好汉!”秦歌道。
众豪杰深以为是,此时倒无人嘲笑李行空落败,只看郭嵩阳如何行事。郭嵩阳闭了下眼睛,睁眼时慢慢说道:“你去吧,我不杀你。”
“郭老真人!”严沐英的徒弟高声叫起来,老英雄也是红了一张脸,气得扭过头去,看向他处。
“你当真放我走?莫要他日后悔!”李行空将信将凝。
郭嵩阳冷然道:“郭嵩阳说话,一是一,二是二,绝不反悔。只是,郭嵩阳放得了你,这满山英雄豪杰岂能容你?”
“李行空,纳命来!”
严沐英的几名徒弟早等这话,纷纷提剑就刺。他们只当李行空身受重伤,已是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殊不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行空一掌按在地上,腾身而起,拔出蒲扇猛力一拍,顿时将一人拍得瓜烂血崩。
杀人见红之后,大和尚狂态毕发,轮起蒲扇一阵乱拍,把严沐英五名徒弟尽数打死。
未等众人喝斥,他已如鹰窜入人群,左右两手各擒一人,疯狂一阵乱舞,砸得众豪杰东倒西歪。待枯木真人欺来,他脚不点地,向后急翻,顺势把手上二人扔出,哈哈大笑。
离人焕与秦歌左右包抄,他又再度钻入人群,把方才骂他骂得最狠那人擒起,反手举在脑后,正正迎上凌霄子,剑光过处,血肉横飞。“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净海大法师委实看不下去了,提杖追来,一掌拍出。
李行空毕竟有伤在身,察之不及,这一掌正中他背心,打得他哇地喷一口血来,他却借着净海法师掌上力道飞身而起,直直朝山下冲去。“哪里走?”凌霄子纵身而去,一剑直取李行空后脑。见得此景,郭嵩阳怅然一叹,闭上眼睛。
“休得伤我师傅!”
就在这时,一条人影蓦地窜起,直直迎上凌霄子长剑,唰地一下,直没入柄,正是公孙云龙。“云龙!!!”李行空回过头来,睚眦欲裂。
“师傅,快走!”公孙云龙血涌满脸。
李行空心下一狠,提拳轰死一人,如鹤掠起。
“李行空,我们的账还没算!”黄影一闪,老道士已来。原来,方才那番混战,老道士并未参与,倒不是他自持身份,而是场面太过混乱,他深怕李行空得了空隙,捉走了沉央,那可就是得不偿失了。待看见李行空一心想逃,他心下一松,提步追来。
“张崇敬,我与你无怨无仇!”
李行空极是忌惮老道士,见他追来更不敢停,直往山下冲去。老道士知他脚力惊人,若是一心逃命,天下几乎无人能追。当即二话不说,提起剑来,就是一斩。李行空举起蒲扇往后一挡,扇与剑触,大和尚又喷一口鲜血,去势更快。
“师傅,师傅!”
沉央在人群里叫道。老道士听得叫声,心下更急,奈何李行空只顾逃命,根本不还手,他每斩一剑,李行空必吐一口血,但却逃得更快。他只劈出了三剑,与李行空的距离已然拉开二十丈。
二人沿着山道狂奔,李行空一路洒血,老道士叫道:“李行空,你把盈儿还来,道爷放你一条生路!”
李行空哪里信他,边奔边叫:“张崇敬,你斩老子三剑,终有一日,佛爷必会还你!”
追得一阵,二人距离越拉越开,眼见追不得,老道士只得停下脚步,又想起沉央腿脚不便,山上人多势乱,冲来撞去,指不定便会受伤。他唯恐沉央有失,提剑就往山上走。
正当此时,突地眉头一扬,横剑一斩。“嚓”地一声响,地上飘落两片树叶,仔细一瞅,哪是两片,分明便是一片树叶被老道士一剑剖作两半。
老道士立剑当场,凝神细听。山风轻微,摇得树叶轻颤不已,也不知他在听甚。过得一会,他又举起剑来,唰唰唰三剑,地上落叶纷纷。下细一看,其中一片树叶落在一块石头上,那石头久经雨水滋润,上面爬满了青苔,圆不溜啾但却坚胜金铁,然而此时,那块石头仿佛不堪树叶之重,竟然被压成齑粉。
老道士冷哼一声。
风摇叶落,一片又一片,老道士端然不惧,时而挥剑斩叶,时而静立,任由那些落叶落在肩上,脸上。又过几息,老道士突然一声爆喝,反身一剑斩去。剑气汹涌,一排排树木迎刃而断。老道士何等性子,挨了半天打,岂能不怒?双手持剑,突入树丛中,如虎入林。
“唰唰唰,唰唰唰!”
剑气奔涌,满山树木东倒西散。突听一声长笑:“福生无量天尊!道友好生了得,怪不得李行空也只能望风而逃!恕陆某眼拙,敢问道友仙山何处,法号为何?”
老道士与一人对峙于树丛中,那人年约四十上下,穿着一身雪白道袍,腰上悬着一柄剑,风一吹来,袍角飞扬,剑穗轻荡,极是潇洒。
见老道士不说话,这人又道:“陆某平生痴醉于道术,见猎心喜,一时冲撞了道友,还望道友莫怒。”
老道士嘿嘿一声冷笑:“一口落英缤纷剑,满腹经纶死人书。你若要打,老道自是陪你。”说完,把剑一横,就要与这人战上一场。谁知这人却笑道:“方才已然见识过道友剑术,陆某自问不敌,今日是郭真人寿辰,听说山上很是热闹,陆某来得晚,也不知是否错过?”
“热闹不热闹,你自去看!”
老道士眯眼看去,只见这人满脸笑意,神色温和,也不知他说得是真是假。不过老道士自知,若是再打下去,便是打上半日,也未见得能分出胜负,当即懒得与他多说,提剑回走。
那人哈哈一笑,跟在老道士身后。
刚刚走出树林,凌霄子等人追来,凌霄子问道:“师傅,李行空呢?”
老道士道:“老道无能,让他逃了!”
众人大惊,凌霄子眼尖,认出了老道士身后那人,赶紧上前行礼道:“凌霄子见过陆真人!”
“陆真人?哪个陆真人?”
“天下还有哪个陆真人?当然是巴蜀道陆知鹤陆真人!”
众豪杰又是一惊,这陆知鹤极是了得,与枯木真人齐名,因其爱穿白色道袍,江湖人称白袍真人。
莫看这陆知鹤只有四十上下,一身本领却是诡异莫测。众所周知,这人原本是个落魄书生,入京赶考时掉入坟坑里,得了一部法典,修了二十年,天下鲜有敌手。此人道术诡异,剑法精绝,向来喜好由心,但却为善居多,鲜少闻恶,算得上是个有道真人。
当下,众人听闻李行空已逃,只得回转。
来到山头,清虚殿前仍是一派狼迹,严沐英因徒弟悉数惨死,悲痛过甚,昏死过去,由茅山中人照料。至于其他无辜惨死者,也有茅山中人安抚其亲朋好友。
沉央独自一人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山下发呆。
老道士走来,他当即蹦起,问道:“师傅,盈儿呢?”
老道士摇了摇头。沉央心头一沉,环目看向场中,几名道人正拿着水盆清洗地上血迹,看着那些殷殷血迹,他心想,李行空如此凶恶,盈儿落在他手里,怕是,怕是已然凶多吉少。
这般一想,他只觉胸口猛地一痛,冷汗涔涔而下。老道士大惊,赶紧拉着他的手,度气过去,沉声道:“李行空虽是穷凶极恶,但行事也算光明磊落,你且看他杀得都是何人?盈儿只是一个年幼无知的小丫头,与他无怨无仇,他又怎会狠下杀手?”
沉央浑身直抖,喘气道:“那,那薛大叔呢?”
老道士长叹一口气,不再说话。这时,突听山口一名道人高声道:“宗圣宫夏侯真人到!”
“宗圣宫,夏侯云衣,他怎地来了?又为何此时才到?”
众豪杰惊眼看去,只见一群人缓步走来,领头之人三十五六年纪,英气逼人,见了郭嵩阳,他加快脚步,打了个道稽:“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郭道友有礼!”
郭嵩阳回礼道:“夏侯道友有礼!”
众宗圣宫弟子拜礼道:“郭老真人万寿!”
郭嵩阳道:“远道而来,一路辛苦。”神情极淡。
见了这番见礼,众豪杰心知肚明,这宗圣宫众人并非特意前来贺寿或是观礼,而是另有缘由。
“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郭老真人万寿!”
山外又响起一个声音,这声音外柔内刚,显然是个女子。山口道人唱道:“西华山碧霞观,持羽女冠薛暮容薛大法师到!”
“罗孚山,上清都虚观,徐观主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