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子酒 一醉前尘无忧。
在我很小的时候,忽然有一天,一粒火种在我的心底悄然萌芽,那是发明之光,创造之火——是的,我迷上了发明创造。
于是我家的家用电器无一幸免地遭到了我的毒手摧残,电冰箱、电视机、收音机,凡是可以拆解的东西全部遭殃,连手电筒都没有放过。
没有人可以理解一个孩子对发明创造的满腔热血,就连孩子们也不理解,所以我的小伙伴们对我进行了一次惨无人道的围观和批判。
那个在众目睽睽之下忽然间变得一钱不值的东西是一个机器人,收音机外壳的身体,涂了好看的普鲁士蓝和凡高黄,脑袋里有一盏启动开关就可以发出光亮的小灯泡,手和脚也可以自由地来回摆动。
那是我最得意的一件发明,可是小伙伴们却对我说,阮陶,你做的这个东西简直丑死了!
那一瞬间,仿佛有一道闪电劈中了我的天灵盖,一种强烈的羞耻和愤怒在我的身体里横冲直撞,它们弄疼了我。于是我哭着跑回家,把脸埋在妈妈的怀里哽咽着问:“真的吗,妈妈?真的很难看吗?我做的机器人,真的丑死了吗?”
妈妈笑着为我擦干了眼泪,拿起机器人仔细地看了看,对我说:“这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机器人,他的身上穿着大海和阳光啊。”
于是向来不够聪明的我,被袁熙戏称为单细胞动物的我,忽然就破涕为笑了。
其他人说的所有的话,在那一刻全都失去了可信度,不再具备任何力量,只有妈妈的话那么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所以,当所有人都对我说,那个像极了顾延的少年并不是顾延的时候,就连他自己都说自己不是顾延的时候,我就像小时候一样,趴在妈妈的膝头哭着问她:“真的不是吗,妈妈?那个和顾延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连身高和笑容都没有任何差别的人,真的不是顾延吗?”
我多希望她可以为我擦干眼泪,坚定地说出我想要的答案。
可是妈妈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问我:“你是谁呀?你怎么哭了?”
身后的袁熙将手轻轻地放在我的肩上,用力地握了握。
我吸了吸鼻子,仰起脸对妈妈说:“妈,你又忘了,我是阮陶啊,你的女儿阮陶。”
妈妈的脸上出现了天真的神情,微微地笑着,像是陷在很深很深的回忆里,那种回忆太过美好,所以不自觉地就扬起了嘴角。
她说:“乖女儿啊,你不要再到处乱跑了哦,爸爸回来会找不到你的。”
我费力地挤出一丝笑,眼泪无声地落下:“知道了妈妈,我不乱跑,我会听你的话。你也要乖乖吃药,听医生的话,不然爸会不高兴的。”
妈妈赶紧点了点头:“我乖乖吃药,乖乖吃药,不然阮胜会不高兴的。”
回去的路上,我被一种深深的疲惫击溃,就那样倚在车窗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袁熙也在我身边熟睡着,而我倚在袁熙的肩上,身上盖着他的外衣。
我推了推他:“怎么不叫醒我?”
袁熙说:“看你睡得熟。”
我说:“你的房子装修得不错,连卫生间都装得金碧辉煌的,每次扯厕纸都像在批奏折,那个富婆真的待你不薄,你何必以貌取人躲着人家。”
袁熙毫不留情地扑过来撕我的头发,我吃痛地嗷嗷乱叫:“注意形象,我可是有粉丝的人!”
话音刚落,我的心情忽然变得十分复杂,毕竟说起粉丝,袁熙的迷妹加在一起也有半个和望市人口数了,而我的粉丝加起来也就勉强能凑几桌麻将,一想及此,我干脆了放弃了挣扎。
袁熙见我一脸的生无可恋,也失去了斗志,嘱咐我:“这周末你别忘了带便当,我去你家接你。”
我点点头,说:“那是你家。”
袁熙说:“谁家还不一样,是咱们家。”
过了一会儿,我装作不经意地问:“袁熙,周末收工后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袁熙轻轻地嗯了一声,像是早已经知道我会说什么,他说:“我也早想去看看,世界上怎么会有长得那么像的两个人。不过阮陶,我劝你别对我的结论抱太大的希望,因为我压根儿就不信你们遇到的那个人是顾延。”
我没再说话,我心里想什么他都知道。
其实那天晚上,我从旧眠冲出去的时候,也一直在想着同一件事情,那就是如果我们都看错了怎么办,如果我跑下去时那个人已经消失了怎么办,电影里都是这么演的,惊鸿一瞥便以为是遇到了故人,再仔细看时已是别人的模样,或者干脆已是不见了踪影。
可是,当我飞奔过清冷的小巷,浑身冷汗地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还好端端地站在那里,他就在那里,像是在等着我一样。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大口大口地呼吸,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抽搐着,像是要掀起一场海啸。
他英俊柔和的眉眼,瘦瘦尖尖的下巴,他的头发、喉结、手指,还有那自信从容的神情,他的气息,站立的姿势……
这所有的一切一切,都熟悉得让我无法平静。
唯有那一抹看向我时陌生至极的眼神令人难过。
在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里,我分明就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
一直站在他身边的女孩儿扯着他的手臂问:“晴天,你认识她?”
他摇摇头,看向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探寻。
而身后的刘芒已经冲过来,扯着嗓子大声地嚷:“顾延,你大爷的,你死哪儿去了啊!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呢!你这什么表情啊,你不认识我了?这女的又是谁啊?”
他将那个女孩儿往身后扯了一下,微微向前一步,做出防御的姿势。他站在夜风里冷静地与我们对峙,语气冰冷:“我不认识你们,你们要干什么?”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忍住眼泪的,竟还可以无比镇定地说:“你不要怕,我们不干什么,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是不是顾延?”
他眉宇间仍有戒备,淡淡道:“看来你们是认错人了,我不是顾延,我姓赵,叫赵晴天。”
“赵晴天……?”
刘芒悲天悯人地瞪了我一眼,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冷笑说:“你说你叫赵晴天?放你娘的屁!你顶着这张顾延的脸,让我们怎么相信你叫什么狗屁晴天啊?”
我霍然抬头,想在他的表情里找到哪怕一丝的动摇和犹豫。
他身边的女生突然跳出来推开刘芒,大声喊:“你才放屁!你们这群人到底要干什么?抢劫吗?告诉你们我们没有钱,再挡着我们就喊警察了!”
我糊里糊涂地伸出手,想要拉住她,我还有很多的问题想要确认,我不想好不容易才再一次见到这张熟悉的脸,就这样轻易地放他走。
这时,一直警惕地看着我们的晴天,突然伸手推了我一把,近乎仇视地冲我低吼:“你别碰她!”
他以为我要伤害她。
一个踉跄,我撞在刘芒身上,心里涌动着翻江倒海的疼。
“你有病啊顾延!”刘芒把我扯起来对晴天大吼。
那个叫小仙的女孩儿再次挡在晴天的面前,像一只凶猛小兽:“你才有病!你才顾延!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我没理她,只是再一次失魂落魄地伸出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袖子。
在以后的日子里,刘芒每每回忆起这段往事,都会忍不住摇头叹息:“啧啧啧,阮陶啊,当时的你就是21世纪的紫薇,期期艾艾地抓住晴天版尔康的裤腿儿,哦不,你抓的是袖子,泪水涟涟地问你的情郎,亲爱的,你还记得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吗?那画面简直,太惨了……”
每当这时候夏文静就会问她:“她是紫薇你是谁啊,我又是谁啊?”
刘芒淡定地白她一眼:“废话,看长相我当然是娇俏可爱的小燕子了,至于你嘛,应该是蒙丹吧。”
夏文静扑过去捶她的胸口:“你才蒙丹,你们全家都蒙丹!”
事实上那天我的确是够期期艾艾、泪水涟涟的。反正我那副德行我又看不到,也就无所谓了。
但我能听到自己低入尘埃的声音,那么卑微地问他:“算我求你了,你说句实话,你真的不叫顾延?你真的不认识我吗?”
而他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袖子,冷漠地看着我:“我想你们真的是认错人了。我叫赵晴天,这是我的妹妹赵小仙,我们一直住在永安街,如果你们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附近的人。”
一直没说话的夏文静上来拉住我的手,重重地握了一下,她说:“阮陶,他好像真的不是顾延。”
刘芒也附和:“虽然长得特别像,可是顾延那小子宁愿自己挨千刀也不可能会出手推你的,算了阮陶,我看他也不像是装的,有些事是装不来的。”
我僵立在原地,眼泪再也不受控制地涌出来。
晴天看着我,目光里多了一份歉意:“对不起,我好像平白让你失望了。”
我摇摇头,下意识地笑了一下:“没有的事,是我太莽撞了。”
然后也不知哪里来的灵感,突然说了一句荒唐的话:“王子种豌豆,一结结三颗,一颗送给你,一颗我留下,还有一颗哪儿去了?”
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刘芒尴尬地推了我一下:“阮陶,你别吓我啊,你脑子还清醒吧?”
我没理她,牢牢地盯着晴天看,生怕错过了一丝蛛丝马迹。
他又露出那种不好意思的笑容,黑长的睫毛垂下去,他说:“这个……该不会是被吃掉了吧?”
一直紧绷着的那根神经突然断了,我苦笑着垂下头,心里一阵阵地绞痛,眼前这个人,也许真的不是顾延。
“其实那颗豌豆,在公主的二十条鹅毛被底下。这是我和顾延一起想出来的猜谜游戏,很无聊对不对,这个无聊的答案只有我俩知道,但是晴天,我把答案告诉你,因为你和我的那个朋友真的很像。”
晴天没再说话,好看的脸上是一种善意的理解的表情,然后,他伸手去牵住了赵小仙,准备离开。
我看着他们,鼻子酸酸的。
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尾,我才慢慢地蹲在地上,把心都掏空一样地号啕起来。我从没这样委屈地哭过,像把珍藏了一整个夏天的糖果弄丢的孩子,哭得天都要塌陷了。
夏文静被我吓坏了,手足无措地抱着我一起大哭,刘芒郁闷地点了根烟,安静地在一旁等我哭完,才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到车里拉回了家。
她们都说,那个人绝对不可能是顾延。
无法入睡的夜晚,夏文静把家里所有的镜子都搬到我的房间里给我照。这是夏文静用来治疗抑郁的独创方法,她说,人呢,只要不断地照镜子,总能发现自己又美丽了那么一点点,从而达到疗愈身心的效果。
我看着镜子里蜷缩成一团的自己,就像一只被照妖镜包围了的小妖精,特别绝望地捂住胸口睡着了。
奇怪的是,那一晚我睡得格外踏实,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晴天的缘故,我忽然会对再次遇见顾延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希望和勇气。
顾延,我真的可以等,我连和你长得相似的人都能如此好运地遇到,更何况是你。
周末的凌晨三点,窗外还是漆黑一片,我包好了紫菜饭和鸡蛋卷挤上了袁熙的保姆车。
Emy穿着一身利落的运动套装坐在副驾驶座位上,聚精会神地翻阅资料,偶尔回头和我们聊两句。无论是语气还是用词都拿捏到位,干练的姿态让我这种没见过世面的小女生顿时心生崇拜。听袁熙说,EMY入行不久,就已经有很多的活动方对她礼让三分,她带出来的模特儿待遇颇高,得到的福利也总比同等级的模特儿要多得多。
车子在高速路上飞驰,厚重的夜色一层层地褪去。依稀可以看见窗外大片大片的嫩金色麦田飞掠而过,袁熙把车窗打开,凌晨清甜的空气扑面而来。
离目的地还有大约三个小时的车程,我不愿浪费时间,便打开电脑开始敲字。
中途收到编辑的通知,截稿日期临时有了变动,让我抓紧时间通宵赶一赶。这样的变动让我十分苦恼,虽然我已经到了怕黑等于矫情的年纪,但不好意思地说,一个人在偌大的屋子里通宵码字,对我来说还是挺吓人的。
于是我给夏文静发了一条短信:今晚陪我通宵,请你吃全家桶。
过了片刻,夏文静发来回信:要死要死,大清早你就企图扰乱人家的内分泌,其心可诛!
我说:那不买吗?
那边迅速回复:多加四对鸡翅和一盒蛋挞!
我回了一个寓意深刻的省略号后突然卡壳,开始发呆。不着边际的思绪随着颠簸的路况变得有些混乱。等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就看见袁熙正用一种鄙视的眼神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看我干什么?”我一脸茫然。
袁熙指着我的电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摇头叹息:“真是造孽啊,你不去演苦情戏都可惜了这一身的才华。”
我顺着他的手指一看,也在心底深深地鄙视了一下自己。整个文档里除了前四行字是稿子以外,其余的全部都是密密麻麻的“顾延”二字。于是我也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真是造孽啊……”
车子又继续向前行驶了一段时间,视野变得越来越开阔,直到满目苍翠,我们终于抵达了拍摄的目的地。
一下车,我仿佛置身于天然的空气净化器,贪婪地呼吸着清晨凉爽的空气。
趁着阳光还未大面积洒入,工作人员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竟然还有人提着两大笼子的鸽子在找鸽食,比起这个更令我意外的就是两只由专人照顾的老虎幼崽,胖乎乎的爪子厚实有力,扑打着工作人员的样子像两个淘气的孩童。想来它们才是这次公益广告的主角,为了呼吁人们保护动物专程来这里配合拍摄。
袁熙也被造型师拉到一边,在临时搭建的化装间里做起了造型,他朝我比出个“自己玩儿”的口型,便开始专心地阅读广告剧本。
为了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我乖乖儿地拎着上网本躲进保姆车里继续码字。
没过多久,袁熙跑来敲了敲车窗,我探出头去,仿佛看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天使。
“下来看看我的第一组造型,天气这么好,不要总躲在车里啊。”
我跳下车,阳光大好,大片耀眼的光芒成柱状从密林之上投射下来,Emy递给我一杯热水,友善地陪在我的身边。
不远处,袁熙慵懒地躺在幽绿的草地上,胜雪的白衣随性地搭在身上,露出性感的锁骨和大片的胸肌。灿烂的艳阳投掷在他纯净无辜的瞳孔里,数十只白鸽交错着翅膀自他身旁飞向光的方向。
整个画面看上去就像孩童纯白的梦境,在远处依稀可闻的泉水声中让人温柔地沉溺。
我几乎像个忠诚的粉丝那样,呆呆地驻足在原地,认真地看完了一整组的拍摄过程,一扭头,身边的Emy也正看着袁熙,眼睛里满是赞许。
直到烈日当头,我才受不住炙烤乖乖儿地溜回保姆车里。
当袁熙再次跑来叩响车窗的时候,已经换了一副妖媚得不可一世的精灵造型。
我惊呼:“了不起啊袁熙,把你拉去夜店绝对是头牌啊!”
袁熙懒得跟我计较,扶正了头上的绛色花环,满脸邪恶地问我:“你猜接下来和我一起参与拍摄的搭档是谁?”
“不就是韩国深造回来的性感女神凯瑟琳吗?这点小道儿消息我还是知道的。”
袁熙像是早已料到我会这样说,故弄玄虚道:“那你知道凯瑟琳是谁吗?”
我摇头:“凯瑟琳就是凯瑟琳,还能是谁?”
袁熙神秘地趴在我耳边,一字一顿地说:“是叶婷婷。你还记得她吧?”
我像吞了一整颗恐龙蛋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袁熙。
袁熙冲我眨了眨眼睛:“阮陶,我发誓在这之前我也不知道,如果我知道凯瑟琳就是叶婷婷,肯定是不会带你来的。”
我虚弱地摆摆手:“得了袁熙,看你一脸幸灾乐祸的样子吧,你这个恶毒的丛林妖精!”
“信不信由你。”袁熙特别妖艳地冲我笑了一下,就被Emy叫去补妆了。
我呆呆地坐在车里哀叹,喵了个咪的,我的人生也未免太陡峭了吧,叶婷婷,我怎么可能会忘记这三个字,那可是我青春期全部的心理阴影啊,直到现在,我的脑袋上还有一道指甲盖儿大小的伤疤,就是当年拜她所赐。
舒爽的微风吹进车窗,掀开了记忆的帘幕,我与叶婷婷之间那些暴力得十八岁以下禁止观看的回忆,就像犯罪现场概述的PPT,一张一张残忍地闪现,让我忍不住膀胱一紧,打了个哆嗦。
按照一部常规爱情片的剧情发展,在每一个得到美少年的女人身后,一定会有一个因为没有得到美少年而歇斯底里的女性,通常,我们将其称之为小三。
在我和顾延的恋爱关系中,叶婷婷就充分发挥了小三这个角色的重要性和毁灭性。
说起小三,让我想起了夏文静曾经发给我的一首打油诗,其中一句说的是:恬不知耻争上位,不到大海不回头。
这句诗读得我感慨万千、泪流满面,谁说小三不到大海不回头?叶婷婷何止是到了大海,她还在我身上绑上石头试图把我溺死在浩瀚的汪洋中,如果不是夏文静带着顾延及时赶来,估计我才真的是到了大海回不了头。
遥想当年,第一次遇到叶婷婷时,我正和夏文静坐在面馆里头吃面。正当我思考着怎么把夏文静碗里的牛肉骗到自己碗里的时候,叶婷婷就像一道龙卷风袭来,把我卷进了车里。
我呆呆地趴在车窗上,痛心疾首地看着夏文静把我碗里的牛肉夹进了她的碗中。
等我回过神儿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被五六个女生推搡着,走进了一家看起来十分不正规的KTV。
之所以说它不正规,是因为其所处方位之偏僻,所置设备之简陋,所雇人员之随意,怎么看也不像是给正经人唱歌的地方。
不过后面发生的事情充分地向我证明,其实是我多虑了。这家KTV非常的正规,按小时收费,一小时二十元,还赠送两瓶矿泉水和一小盘萨其马。
也就是说,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她们骂我骂累了有水喝,打我打累了还有萨其马吃。
在群殴开始之前,叶婷婷还非常贴心地对我说:“阮陶,为了让你死个明白,我得确认一下,你知道我是谁吧?”
我真诚地摇了摇头,说:“真不知道。”
叶婷婷一听就不高兴了,一巴掌呼在我的后脑勺儿上,并大方地自报家门:“我就是叶婷婷。”
十秒钟内我完全不知道要给出什么反应,叶婷婷一看又不高兴了,上来扯住我的头发大声说:“我警告你,你要记好,顾延是我叶婷婷的!”
这话说得我就不乐意了,凭什么呀,我追顾延的那些日子也很辛苦的好不好,凭什么我们才在一起两天他就成你的了?
当然这些话我没敢说,那时候我还是个很怂的小孩儿,我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
叶婷婷瞪我我一眼,说:“看看看,看你个头啊看!”紧接着一脚把我踹倒在地,联合她的小姐妹把我一顿毒打。
我虽然怂,可是我不傻,我一边承受着毒打一边扯开嗓子拼命地喊救命。喊了大约半小时我就开始绝望了,因为这是一家非常正规的KTV,所以它的隔音效果真是好得没话说。
加上我又没有矿泉水喝,所以干脆放弃了挣扎,乖乖儿地盯着墙上的表,任她们打骂。我在心里安慰自己,这里是按小时收费的嘛,一个小时很快就过去了……
眼看还有十分钟,我的眼睛里渐渐有一种叫作希望的东西开始涌闪,我想,再坚持十分钟,就十分钟,我就可以出去了!
就在这时,服务生猛地推门而入,我顿时感到心潮澎湃,以为自己终于得救了,没想到服务生却对我们说:“今天没什么客人,你们可以再玩儿半小时。”
包间的门关上的那一秒,我拼劲全身最后的力气大喊了一声“我去”,然后就晕死了过去。
等我再醒来的时候,就看见顾延悲伤的脸孔,那样心痛的表情都快把我的心给绞碎了。他看向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满身是伤的小孩子,阴郁的目光里满满的疼惜。
在他的身后,站着满脸是伤的叶婷婷和一脸内疚的夏文静。
顾延把叶婷婷扯到我面前,说:“和阮陶道歉。”
叶婷婷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顾延,倔强的眼神充满怒火。她一把甩开顾延的手,冷笑着说:“凭什么要我道歉?!是她自己没用,像个白痴一样不敢反抗,在这里装可怜给谁看?顾延,我告诉你,我叶婷婷喜欢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如果你喜欢她,我绝对不会让她好过!今天只是开胃菜,真正的满汉全席还在后头呢!”
顾延脸色铁青,目光如冰戳在叶婷婷的脸上,他说:“叶婷婷,你给我听好,你再敢动阮陶一次,我就敢让你全家给她陪葬。”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顾延大发脾气的样子,平日里的温和在那一刻被无情的坚硬所替代。
叶婷婷变了变脸色,冷哼一声:“我叶婷婷也不是吓大的。”
顾延忽然笑了一下,带着冷漠的讥诮,低声说:“叶婷婷,我一个孤儿没什么好失去的,有句话说得好,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这个账你自己好好算一算。”
听到这,我的心狠狠地痛了一下,那时候我就在想,总有一天我会把这世上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让他再也无须这样孤注一掷地活。
叶婷婷脸色复杂地呆立了片刻,几乎摔烂了病房里所有能摔的东西,才愤愤地离去。
后来夏文静告诉我,那天她吃完自己的面条儿,又吃完了我的面条儿,这才突然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劲,于是就满世界地去找顾延。两个人又满世界地找我,可是找不到。后来是叶婷婷为了让顾延看看我的死样主动打电话递交了围殴地址。等他们赶到的时候,顾延看着塑料袋一样挂在墙角的我,没有犹豫地,一拳打向了叶婷婷那张得意扬扬的脸。
叶婷婷当下捂着脸大哭起来:“顾延,你打我?你竟然打我?!”
顾延说:“是,我从不对女生动手,今天因为阮陶,我破这个例。”
然后他悲伤地蹲下身,就像古装片里的大侠那样,抱起被打得不成人形的我冲向了医院。
夏文静说的这些话我都信。
可是有一句我不信。
夏文静说,那一天,顾延看着昏迷不醒的我,就那样悲伤地握着我的手,哭了。
这怎么可能呢,他曾经遭遇过那么多的苦难都未曾流过一滴眼泪,怎么可能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就哭了呢。
只是后来,那个曾为我流过泪的少年失去了音信,而那个把我打出泪的叶婷婷则被星探挖掘,去了韩国。
如今再想起这些过往,竟然觉得那些受过的伤和流过的泪都是甜的,因为那时候顾延就在我的身边。
我趴在车窗上往外看,实在不敢相信,当初那个抽烟、喝酒、打架斗殴的小太妹,竟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进化成了性感女神凯瑟琳。
也许是因为她在我的少女时期给我带来了太深的恐惧,导致我光是看见她的背影都有一种膀胱胀痛的感觉,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幸好袁熙还算识相,没有找凯瑟琳过来“叙旧”。
一直到收工为止,我都一声不响地躲在保姆车里,气都不敢大声地喘一下,更别提下车走动了。悲剧的是,回去的路上,那种膀胱胀痛的感觉越来越严重,我这才意识到这不是心理反应,而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Emy看出我一直在冒冷汗,主动让司机停了车,微笑着对我说:“阮陶,能不能陪我去附近方便一下,这荒山野岭的我一个人有点儿怕。”
那抹充满体谅的笑容温暖得就像春风,一下子拉近了女孩子之间微妙的距离感。
这时候的我只是在心底感恩Emy的体贴和细心,却没想到多年以后的某个冬天,我们会为了袁熙,坐在一个破旧的小酒馆里抱头痛哭。
有时候,缘分就像爱、永远、希望这些虚无缥缈又不切实际的东西一样,说有就有,说没有也就无迹可寻了。
抵达市区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一轮圆圆亮亮的月亮高挂夜空,清辉如薄纱洒向人间。
我开始犹豫,嗫嚅着对袁熙说:“很晚了,不如明天再去吧。”
袁熙好整以暇地笑,像是早知我会在最后关头退缩,却只是温和地迁就我:“随你的便,明天开始我有一整个星期的假,如果你改变主意的话,我不介意再抽出一天的空陪你去看看那个人。”
我这才猛然想起,下个星期就是袁旗的忌日。
每年这个时候,无论有什么事情牵绊,袁熙都会请假去袁旗的墓前和他说一会儿话。
袁旗是袁熙的大哥,和袁兴同父异母的情况不一样,他是袁熙的亲兄弟,也是两人的母亲过世后袁熙唯一的依赖。
所有人都说,袁旗是个傻子,小时候伤了脑子,成了智障。
在我眼里,他却更像是童话里洁白孤独的精灵,永远一个人寂静地坐在袁宅的角落里,或者安静地光着脚在偌大的宅子里来来回回地游荡。
袁旗对袁熙非常非常温柔,对我也是一样,他会握着我的手微笑着喊我的名字:“你是小熙的好朋友,我记得你,你是阮陶。”
小小的我,看着乖巧地坐在椅子上的袁旗,和袁熙一样喊他旗哥哥。
袁旗就笑,像个孩童,漂亮的眉眼带一丝不易察觉的木讷,一遍一遍地重复:“阮陶,阮陶,是弟弟的好朋友。”
他能记住的名字不多,也分不清牛奶和中药,似乎也不会哭,永远毫无防备地对所有人的微笑。即使被袁兴欺负折磨,也从没见他发过脾气或是掉过眼泪。
他只是蜷坐在角落,寂静地看着窗外,光影中面容沉静,目光看着极远的地方。
在阳光大好的午后,我和袁熙喜欢把脑袋枕在他的腿上晒太阳,有时候不知不觉睡着了,他便一动也不动地坐在阳光下,生怕惊扰了我们,直到我们揉着惺忪的睡眼起来,他的掌心为我们挡着光,满头大汗地冲我们笑。
唯独有一次,袁熙和袁兴打起来,那时候袁熙才十二岁,被大他五岁的袁兴打得抱头乱窜,我在一旁吓得直哭,是袁旗突然冲过来,发疯一样将袁兴扑倒在地,咿咿呀呀地乱叫着挥下拳头。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发怒的袁旗,像在烈火中横冲直撞的飞鸟,绝望地大叫着,一拳一拳砸在袁兴的身上。
是用人听见动静赶来拉走了发疯的袁旗。
这件事情发生后没多久,袁旗就被家里的用人们看管起来,再见时,他已成了葬礼上一张眉眼带笑的黑白照片。
这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很多的细节我已经记不清晰,却记得袁旗的葬礼上,袁熙一直呆呆地跪坐在一边,表情木讷。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以为坐在那里的人不是袁熙,而是那个头发细软,表情温暖的袁旗。
碧蓝如洗的天空下,寂静无声的墓园里,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我环顾四周,小声地对着天空发问,旗哥哥,是你吗?
在那之后的每一年,袁熙去墓园的时间总是比别人晚两天,我知道他是不希望被人打扰。
袁熙不在的那一个星期,除了上课,其他时间我都在全心全意地扰乱着夏文静的内分泌——拉着她陪我一起通宵码字。我把自己搞得像一个新时代的职业女性,生怕自己闲下来会忍不住一个人跑去永安街找晴天。
有一天夜里,我正思如泉涌,坐在对面翻看杂志的夏文静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我的妈呀,阮陶,你快过来看啊!”
我把目光从显示器上移开,淡定地说:“看过了,叶婷婷变身性感女神凯瑟琳,我比你更刺激,看的是现场版。”
夏文静捂住胸口,悲天悯人地看了我一眼,又低头去研究手上的杂志:“这也太假了,这个胸绝对是隆过的,还有这个下巴,肯定是垫出来的,这锋利的眼角如果不是割的我把名字倒过来写,还有还有,你看她的脸,肉毒杆菌和玻尿酸一定没少打!”
这些话我真爱听啊,听得如沐春风的,内心的小阴暗和小邪恶全被勾出来了,我立即挨到夏文静身边,兴致勃勃地同她一起找碴儿,看叶婷婷都修补了哪些部位。
正说到鼻梁骨的时候,电话响了。
我接起来,那边半天没有声音,正要挂断时,一个低沉的男中音从话筒里传来:“喂?是小陶吗?”
我霍然站起,这世上叫我小陶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我已过世的爸爸,还有一个就是康帅。
我紧紧地握住电话,听见他在电话里笑,眼眶一热,忽然哽咽,是康帅,他来找我了。
父亲还在世的时候,就待康帅像待自己的亲儿子一般。他常跟我妈开玩笑说:“等我们家小陶长大了,就许给隔壁的康家哥哥,那小子我看不走眼的,再没有比他更好的小子了。”
父亲去世时,在葬礼上哭得最凶的那个人也是康帅。
小时候我能在附近那一带称王称霸,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因为我有个威风凛凛的康家哥哥。他比谁都有勇气,也比谁都有能耐,所以附近的人对他的态度是很敬佩的。
康帅比我大六岁,从小跟着卖冰棍儿的爷爷一起长大,偶尔也见他爸爸来,扯着他爷爷的衣领要钱花。在他还小的时候,每一次都是我爸出去轰他走,偶尔也用钱打发一下。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康帅自愿给我当起了保镖,每天送我上课下课,一有点儿风吹草动就马上摩拳擦掌作势为我出头。
有好几次,他为我和别人打起来,打得鼻青脸肿的。被我爸爸知道了,狠狠地批评了我一顿,我总记得他冲过来挡在我面前,过分消瘦的背影倔强地扎根在那里,记得他说:“不怪小陶,我发过誓的,小陶这个妹妹,谁也别想欺负!”
依仗着这样的保护,我威风极了,就像黑社会大哥的千金一样,走路的时候恨不得都要鼻孔朝天。
后来他长大了,可以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赶走他的爸爸,对我却仍是一如既往的好。只是因为家里太穷,他读到初中一年级就被迫辍学在家,白天跟着爷爷一起卖冰棍儿、捡破烂儿、替人家修修自行车和家电,夜里就到我家跟我爸学习功课。
我的爸爸是一名教师,大家都喊他阮老师,康帅却不肯这样叫,他喊我爸爸师父。他说:“师父就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意思。”
再后来,康帅的爷爷去世了,父亲要认养他做儿子,他却不肯,一个人打包行李去了南方。
谁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吃了多少苦,直到十七岁那年回来了,大老远就扛着大包小包边跑边大声地喊着师父,到了父亲面前,扑通一声跪下来,连磕了三个响头。
他说:“师父,我在外面学了点手艺,好歹可以做份正经活计,现在做您的儿子不会给您丢脸了,你还认我做儿子,行吗?”
父亲扶起他,忍不住笑起来:“好小子!”
那天晚上康帅住在我家,把背来的五六个包袱全给打开,嘿嘿笑着:“这些都是给你们买的东西。”
我妈问他:“你自己的行李呢?”
康帅又是嘿嘿一笑,说:“我哪有什么行李。”
我看见妈妈别过头去偷偷地擦了把眼泪。
康帅在外头学会了吸烟,烟瘾很大,每天傍晚,夕阳西下的时候,总能看见他和父亲两人,一大一小的背影蹲在后院吞云吐雾。但只要我跑过去,康帅就会立即把烟头掐灭,也不许父亲再抽。他强调:“电视里讲过二手烟的危害,不能让小陶吸了二手烟。”
有时候街坊邻居开他的玩笑,说:“康帅这么心疼小陶,将来娶了老婆可怎么办那,估计是要喝她两缸的醋呢!”
康帅瞪着眼睛,义正词严地说:“我可不娶那没见识的女人,小心眼儿的坏女人娶回来可倒霉!”
人家又问他:“那你倒说说什么样的是好女人?”
康帅说:“善良、大方,就像师母和小陶,她们就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人。”
那时候的我,也坚定地认为世界上最好的男人就是我爸和康帅。
可是,这两个全世界最好的男人,却不能长长久久地陪在我身边,一个为救人丢了性命,一个因伤人进了监狱。
康帅出狱那天,我早早地去了监狱门口等他,里面的人却说他减刑一年,早就走了。那时候顾延还在我身边,任我在他怀里恸哭,哭得像被遗弃的小孩儿。我知道,依康帅的个性,在自己没有着落之前是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就像他从前不肯做父亲的儿子一样。
他有自己的一套做人方式。
还记得那时候的顾延对康帅充满了好奇,他佯装生气地捏着我的脸,无奈地说:“阮陶啊阮陶,你这是在我的怀里为了别的男人哭呢。”
现在,康帅回来了,顾延却已经离我而去。
我和康帅面对面地坐在餐厅的隔间里,许久没见,却还是格外地亲切,仿佛昨天还在一起哥哥妹妹地打闹着,好像不久前他还背着我慢悠悠地走在月光下。
如今他高了许多,身材也壮实了许多,硬朗的脸上有了青色的胡茬儿。
我坐在对面极力忍着,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哭了出来。
康帅走过来蹲在我的面前,粗糙的手掌为我擦干眼泪。然后他抱了抱我,姿势像是在哄自己的小孩儿,他身上淡烟草味是那样熟悉,我鼻子一酸,又有眼泪落下来。
他说:“对不起,小陶,没能陪在你和师母身边,让你们受委屈了。”说完亦是红了眼眶。
在我们一生当中,总会有那么几个人,永远把你当作这世上最经不起伤害的小孩子,在他们面前你不用硬撑,你可以很没用、很脆弱。他们会拼尽全力保护你,维护你,他们总是担心,如果不时刻陪在你身边,你就会出什么乱子,受什么委屈。
窗外夜色正浓,康帅借着温暖的灯光仔仔细细地打量我。
他说:“小陶长大了,长高了,变漂亮了。”
我被夸得有些找不着北,但仍是不舍地问他:“你只是来看我一眼对不对?还要走吗?”
康帅笑着摇了摇头:“不走了,小陶,这些年我一直居无定所,直到稳定下来才敢回去找你们,你奶奶身体还很硬朗,很多她教过的聋哑学生都到家里找她谈心,还送去一只黑猫,她过得不孤单,师母那里也好,但我还是不放心,就联系了几家设施更完善一些的疗养院,到时候我们一起接她过去。”
“是奶奶告诉你我在这里的?”
“是,傻丫头,我倒是要看看那个顾延有多大的能耐,能让你寻死觅活。”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不好看,像是在气我自寻短见。
我马上解释:“那次车祸真的只是一个意外……”
康帅突然正色道:“那你再见到顾延,也是一个意外?”
原来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说:“不……他叫赵晴天,虽然他和顾延真的很像,但是大家都说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康帅犹豫一下,认真地问我:“你也觉得是自己认错人了?”
我垂下头,许久才开口说:“我不知道,康帅,我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他是,可是他和赵小仙住在永安街这是没有错的事。那里的人都能证明赵小仙和晴天是一家人。”
康帅习惯性地点了根烟,看我一眼,又急慌慌地把烟掐灭。
我笑:“我不介意。”
他摇头:“二手烟危害大着呢。”说完回归正题:“小陶,你知不知道,赵小仙、赵晴天兄妹是在两年前才搬去永安街的?如果我打听的没错,顾延那小子,也是在两年前失踪的吧?”
我整个人呆怔住,只感觉到一阵眩晕在身体里横冲直撞。
夜那么黑。
气温不动声色地变得冰冷。
我的头像是要炸裂开一样嗡嗡乱响,而我并不知道,脑海里的那个声音,究竟是真相,还是猜想,是砒霜,还是蜜糖,是要将我救赎,还是把我推进更深的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