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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三口之家》

当梅子听说我们从此拥有了一片葡萄园时,笑了。她说你真会开玩笑,这个年头儿人们都学会了在家逗老婆孩子。结果我不得不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她明白这是真的。接着她十几分钟没有合拢嘴巴,呆坐在那里,又把小宁扶到膝盖上。这使我立刻想到了整个事件的突兀、对她构成的多多少少的伤害。我语调艰涩,但总算讲出了事情的全过程。我说,如果顺利的话,如果你同意,不出一周,我们就可以举家东迁。我看着她和宁子。我发现母子两人的目光看过来,像望着一个陌生人。

梅子面容苍白,长时间没说一句话。

我知道为这片葡萄园,家里的积蓄全部搭上也只凑得上几分之一。这全靠朋友们一起筹款……我说要办成一件像样的事儿就得豁上。不过我知道一个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一次最大的豁上!当然梅子全然没有想到这些。她是一个稳妥的女人。她有令人吃惊的妥协精神,所以她过起日子来有可能赢。不过此刻我只需要她对我也拿出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妥协精神。我期待着。

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搂抱着小宁。孩子不安地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

我站起来:“你应该相信我,这完全是真的。”

“我现在不怀疑了。”

她说着向另一间屋子走去了。门,轻轻地但是严严地合上了。

小宁和我待在了外间。我想这样也很好。小宁要和我讲话,我摆了一下手,没有吭声。我想这个时刻越安静越好,让她一个人待着吧。

粉色的苹果花像雪片一样往下坠落。它像鹅毛一样轻柔。

小宁伸出手来:“爸爸,爸爸。”

粉色的苹果花落到他的手上。

“你看,你看。”

粉色的苹果花瓣在微微颤抖。

我扯过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屋子里传出了咳声。我走进去。梅子伏在梳妆台上。我扶起她的脸。

“本来应该早商量的,不过这也来得及。你说吧,我听你的……”

她重新去看镜子里的自己。我也去看。我发现我们两个还相当年轻,当然我们都有了皱纹,梅子脸上的比我要少得多。我有几道皱纹很深很深,比如眼角那儿。我还发现了耳朵上方那几根刺眼的白发。这就是不会妥协的代价。梅子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说:

“你早就该这么做了。”

我吓了一跳。

“我知道你早就在打算什么,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你没有这个权利——我先不讲该不该这样做。我只是说你没有这个权利。因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一开头就该跟我好好商量……”

我急急打断:“不,那会有一场没头没尾的争执,也许争上一辈子!我是害怕,我怕争到头发白了……”

梅子抬头瞥了我一眼。

“当然这样也许很不应该,我真的错了;不过我在一开始还是回避一点儿好。现在该是争的时候了,你有什么全说出来吧……”

我这样说的时候,不知不觉把两只拳头握紧了。

小宁从外间扑进来,喊:

“你们要干什么?”

梅子把他揽到身边,拍拍他的头。宁子的手指插到嘴里笑了。

我说:“宁子,你坐下来。”

“不,你一个人出去玩吧,我和爸爸要谈事情。”

“不,”我说,“小宁也坐下,你坐下来好吗?这是我们全家的事情。孩子听下去,就会知道爸爸犯了个错误。”

“爸爸犯了什么错误?”宁子大眼忽闪着。

“爸爸有个事儿没有和你们商量……”

“那……”小宁说。

当孩子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我看到梅子眼角有一滴泪珠在颤动。她伏到了桌子上,久久没有抬起头来。我跟她讲什么呢?似乎什么都清清楚楚。我把手按在她的肩头上,说下去:

“你早就看出来了,我这个人不能老待在一个地方,那样就会憋闷得生病。我简直挨够了。我们俩是不同的,我是从那片平原、那座大山里出来的,而你一直在城里长大。你也知道这个,要不也不会容忍我一次次出差去外地。我这些年到处游荡,像个流浪汉。我有家庭和孩子,我知道男人身上有很多义务。可这些都没能束缚我。你没怀疑过我的忠诚,你一直忍着,我一想到这些就从心里感激你。大概我这个人成熟得很慢,对这个时代、这个城市,都反应得很慢。不过既然认识到了这些,就更不能再犹豫下去了,我这次下了很大的决心,这你会想得到……”

梅子没有拒绝倾听,她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了。可她并没有抬头看我。我终于明白她什么都懂,于是就停了嘴巴。

整个一天我们都没有多少话。梅子也没有去上班——她大概觉得已经暂时没有必要按照惯常的节奏去生活了。她这样做很好。我要求她的也许就是这样简单:暂时停止。这样的设想既不狂妄又不虚幻,因为城里很多人已经停止了自己的工作。这个年代赋予了人们这样的机会和权利。我们完全可以去做新的尝试,不管它成功与否。很多人已经在这样做,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如果我这个行动来自简单的模仿,那我就会感到羞愧。好在事情绝不是这样,因为我从一开头就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从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这一切。一种巨大的不安在胸中涌动,是它一直催促我赶紧作出决定。我已经无数次和我的挚友阳子、吕擎和吴敏讨论过这一切了。我或许就是在一次次的讨论中接近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所以说,我的那些朋友们反而深深地理解我。而这会儿我才惊讶地发现,我偏偏与梅子缺少这种讨论。

是什么阻断了它呢?

梅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整理了自己的一些小小的日用品。当然,她不是在做远行的准备。她是一个整洁的人,只要一有时间就动动这儿擦擦那儿。整个一天里,她就这样消磨着时光,从里屋走到外屋。我也像她一样走来走去,像在尾随着她。好像这会儿我的整个希望都攥在她的手里。我知道我深深地依恋着她。我的行动也许有很大的一部分是为了她。我们绝对需要互相安慰,需要更多地待在一块儿。但她像所有女人一样不愿冒险,因为她有了丈夫,并且还有了孩子。

我们的讨论仍然进行不下去。后来她突然问了一问:

“事情还能挽回吗?”

我还没等回答她又接上一句:

“我问这个干吗……”

“不是。完全可以挽回,比如说,我们可以撕毁那份契约……”

梅子笑起来。她笑得真美丽。她的眉毛弯得很厉害,露出了白而整齐的牙齿。我很久以前就喜欢她的牙齿。我发现一百个人里面很少有一个人能够长出这么好的牙齿。她笑得真好,我希望她总是这样笑着。

小宁大概知道爸爸妈妈遇到了什么严重的问题,再不插话,睁大眼睛坐在屋角。他原来是很懂事的。我这个时刻才意识到他安安静静待在了一个角落里。不少人认为他是一个女孩,因为他的头发长了点儿,眉眼也有点儿妩媚,可是只要仔细看,仍然能够从他闪动的眸子里看到早早来临的一丝男子汉气概。因为我们的谈话有了他的注视,这会儿就显得愈加庄严和沉重。当然这种谈话也绝不会因为梅子的一笑就变得轻松。

“你到底为什么弄了这份契约呢?”

我一时无语。她在逼我讲一些最难以表达的、我从一开始就回避的一个话题。为什么?我想说为了发财。因为这个年头儿所有的人都在忙着弄钱,这成了一个准则。背弃这个准则的,差不多就成了整个时代的异端。我这样回答在任何人听来都会是合情合理的,可惟有梅子不会相信。她知道我不是一个财迷,不会为了花花绿绿的票子到千里之外的荒滩上去安家。为了寻找安逸吗?她知道我的职业,我的性格,我的能力,待在城里也满可以维持那一份安逸。为了内心的宁静吗?不,她知道我将要迎接的那一切也许会换来一场更大的动荡,因为这样一来一切都要从头开始。我会焦头烂额。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深夜,在我一人独处时,我也曾无数次地询问自己。我真的无法回答,因为它仅仅是我内心深处的一种渴望——是它在驱使我一次又一次走向远方,走得很远很远。我有时风尘仆仆地出差却没有个具体目标,尽管单位领导交代得清清楚楚——我先是草草地完成了任务,然后就是趁机来一个长长的游荡。我甚至不是为了寻找一种“意义”。我还没有那样的纯洁,那么美好的信念。我只是如此地不安,急切地从甲地到乙地,从一个旅程到另一个旅程。这其间会产生比“意义”更为有意思的那么一点点东西吗?它只属于某种恶习和惯性吗?如果那样大概够糟的了。反正我不知道,我挖空心思也只能是比较接近地去描述它。我不能也无力穷究。因为如果一切都是清晰透明的,我也就没有必要这样匆匆远行了。

不管怎么,这种渴望来得深长无比。它从一开始就左右了我。让我身不由己。

我出生在那片荒原上,几经折腾来到了这座城市。我曾经到重峦叠嶂的山区独自谋生,曾经赤着脚奔跑……我回忆和总结这一切的时候,不过是弄明白了一点点,那就是,我比任何人都难以被一座城市挽留。

一个人与一个城市的关系是最为奇特的了。我在这座城市里,真说不清是受到了礼遇还是遭遇了屈辱。它不是任何人强加给我的。不是。它是自然而然的,它原来就在这里。我不过是走向了它,是一次自投罗网。这个结局除了解释为命运,我再没有别的好说。

我发现一个人长久的依赖就是找点儿什么事情干,干得有滋有味。这就是劳动了。我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比劳动更能安慰一个人的了。劳动永远伴随着我,并且让我心甘情愿。我总在心中呼唤,让不停歇的劳动来伴随我的生命吧。但尽管到处都有劳动,到处都可以满足这种欲望,那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奔走和寻找?因为像任何事情一样,好的劳动也需要一个立足点,就像杠杆需要一个支点一样。我是在寻找一个好的支点……

我还是讲不清。我后来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两个字——我说我想寻找一种更好的方式和更传神的那种生活……

梅子被那个关键的字眼儿给吓住了。她半天才尖叫了一声——一点儿不错,她发出了一声尖叫。

“传神……你听听!”

“我不仅……”

“你是不仅……”

“你这是什么意思……”

“多么巧妙,要寻找一种‘传神’的……好哇,它早晚毁掉我们,毁掉我们全家。”

我急急争辩下去:“不,不会毁掉。也许我表达得不准确,也许它并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们什么时候都可以保留公职,保留我们城里的这两间房子。我们不在的时候,可以让家里人来照看一下,比如让内弟。这样不是挺好吗?”

……这样谈着,天黑了。

不知为什么,晚饭的时候我喝了很小的一杯白酒,然后又喝了一大杯葡萄酒。我端着酒杯对梅子说:

“你看,这就是那个平原上出产的葡萄酒。那里有亚洲最大的葡萄酒厂。我们的葡萄园就是为这个大厂家生产葡萄的。那时候我们可以天天喝到这样的酒。”

梅子一直冷着脸没有答话。她把我的话当成了调侃。其实完全不是。我实际上已经十分神往于自行设计的那种生活了。

晚上,我提议到外面走一走。

这是个盛春季节。外面的白杨树发出了绿芽,树皮已经泛出很好看的青绿来。我手扯着小宁,小宁老要拍打路边的杨树。他抚摸着它们说:

“它们在跳。”

我说:“对,它们有脉搏。”

“我怎么试不出呀?”

梅子在一旁纠正:“它们没有。”

“可爸爸说它有。”

梅子没有做声——她觉得类似的纠正在平常已经太多了。

我们都没有说错,因为这是我自己的一种感觉,而梅子没有。怪谁呢?如果硬要在我们两个之中找出一个错者——杨树真的没有平常所说的脉搏,那么梅子是对的;可是从另一种意义上讲,它作为一个生命,完全有可能引起我的那种感觉和联想——一跳一跳的脉搏。至此,梅子又错了。我们究竟遵守哪一种原则更好呢?

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任孩子拍打着杨树。

“你看,”我说,“春天来了,城里所有树木都要泛绿长芽了。大家在春天都要往外跑,谁也不愿待在家里。可惜这儿好玩的地方也就那么多,可看的树木也就那么多。一个人出生在城里,不怎么出远门,没有看到大片大片的丛林,没有看到一片一片田野上的春天是个什么样子。这可太亏了,这样过春天那可太亏了……我总想,人把一辈子都撂在这样的地方有些亏……”

梅子看看前面排列整齐的杨树,说:

“那么你就多往外跑吧——你会找到比春天还好的……许多许多!”

我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丝嘲讽。她的意思很明白,她只想刺激我一下。我无需反驳。我只送去了一句真正的调侃:

“你也一样。”

我们相视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我们走了很远,直到浑身都有点儿疲累了才往回走。

春天一点儿一点儿深入了。我知道,由于季节的关系,留给我在城里徘徊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我必须尽快履行那份契约,而后以最快的速度投入春天的工作。我知道这对于整个葡萄园来说是至关重要的。

一想到我的葡萄园还在那儿荒着,可怜巴巴地期待着新的主人,我就忧心如焚。我到后来实在忍不住,不得不向梅子要求,至少我自己要先走一步了——“你即便不支持我,也让我先试一下吧。等我把葡萄园搞得红火起来,那时候再扛着猎枪、领着我的狗到城里搬老婆孩子!你权当我是又一次出差去好了!”

梅子哼一声:“你准能发财,你去干吧。不过我不会等你回来……”

“为什么?”

……

我一直琢磨她没有说出的意思。

睡不着的时候,我常常想到一个穿皮衣打裹腿、满脸胡茬的男人的形象;他当然扛着猎枪,领着他的一条神气的大狗。他在原野上穿行,脚踏沙土嚯嚯有声。他的挎包里装满了子弹。这个人当然就是我了。他从原野上大踏步地往城里走来,当走到那些熟悉的街巷时,所有人都会用惊讶的目光看他。他们指指点点,说长道短。即便是最熟悉的朋友也会深感惊讶……这样想一想也怪来劲儿。

可怕的是梅子的态度越来越坚定了。我怀疑她找了什么人商量过,而她的那些好朋友永远也不会脱离生活的常轨——一般而言,通常就是由这样的一批人维持着一种死气沉沉的生活。老天爷,有这样的一伙儿人,就有这样的一座城市。

然而我们的日子只会变得越来越沉重。我们将一再地重复。我们最可宝贵的东西——时间,就会在这种重复中消耗净尽。

《出城》

梅子那儿没有通融的余地了,正像我这里也没有什么通融的余地一样。彼此都赌着一股劲儿。

我在加紧收拾东西。我的行装比平常出发时复杂不了多少。我收拾着,进行着细心的准备。我相信这种准备也包括了心理和意志方面。我该摆脱最后的一道樊篱,从那个杂志社离开了。我想到:自己离那个海边老太太的预言真的又走近了一步。剩下的一些手续将很容易。我的这个举止会使好多人感到费解,但最终无论是否得到他们的支持,我都将走下去。

当这一切开始的时候,我找到了阳子。我生活中一些重大的决定差不多都是与朋友共同作出的,起码是在关键时刻首先通知了他们。这一次也没有例外。

阳子比我小得多,我既然可以与四岁的儿子交换严肃的看法,那么这个二十六七岁的青年已经是十二分的成熟了。他已经帮助我作出了许多不算轻松的决定,比如说我从地质学院毕业后,从一个单位移动到另一个单位、我的专业选择等等,都是与他一起讨论的。

阳子长得微胖,头发乌黑。人们从模样上看会担心他有些笨拙,可他实在是灵巧得很,而他的思维又比他的举止灵巧十倍。他的嘴巴,我是说那轮廓有些特殊的嘴唇,显示了他的憨厚和纯洁。他不像我这样执拗,可是他十分正直。他内心热烈,懂得挚爱,而且像所有这一类人一样,是一个极有才华的、内心敏感而纤细的人。我认为,他的画在我们这个城市里是无与伦比的。就我的理解来看,还没有一个同龄人能够超过他。他的笔比我的笔要好用得多,从这个意义上讲他也值得我请教。

这次,当我把全部计划向他一五一十说出来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

我问:“连你也犹豫吗?”

“不,我是考虑能不能和你一起到那里去……”

这句话让我感动。我重重地攥了一下他的手臂。

“我知道小涓暂时不会同意。像梅子一样——她们女人就是这样。做大事别和她们一块儿。”

我很想纠正他,我想指出历史上一个又一个义无反顾的女性。可我没有做声。阳子说:

“这事儿不管怎么说挺大胆的。当然好极了,它比我们所能预想的还要好……不过我觉得有点儿怪,他们怎么能把那么大一片地卖给你呢?这违法呀。”

“就算长期租用也是一样。再说世上的一切都在随着时间变化,我们最重要的还是抓住眼前。好在我们有契约,就让我攥住这张纸片往前奔吧。我要争取一个好的开始。”

“这真是太棒了,我敢说在我们这些朋友当中,你是第一个搞来一大片地的家伙。”

他这样说过之后,一直盯住我看。后来他把脸转向窗外,像在自语:

“好哇,自己的一片葡萄园,自己的一座房子,自己的狗,自己的猎枪。当然了,还要雇用一些园艺工人。每天在园子里边走,计划工作,有时也要亲手干一会儿。如果有时间,还会拿起笔来写写画画,不过那时候落在纸上的东西就会完全不同了。这是艺术的奥秘。我知道会是这样。可惜一个人要获得这种机会,付出的代价是太大太大了。这需要一种勇气。这其实也是一种试验,人的一生来上一次也就足够了;当然了,最好一开始就把家迁过去,这样也就完整了。人活着总有一种残缺感,它让人心底发凉……”

阳子咕哝着,摇了摇头。

“没有办法,”我说,“我只能一点一点修复自己,就像我尽力修复残败的葡萄园一样。先自己干吧,从头开始。也许我会狠狠地赔上一笔。这笔钱够我苦苦还它一辈子。不过赔了钱我也不会逃掉,反过来挣了钱我倒说不定会逃得远远的。我或许会到远处,比如到西部去游荡他半辈子。”

阳子点点头:“你去吧。等你的葡萄园真搞起来的那天,我会带上小涓,再约上吕擎吴敏他们一伙往海边上跑。我们会帮你去摘葡萄,会好好勒索你一顿。”

是啊,那一天真要来临该有多好。差不多也就是为了获得这样的一个结局,为了这帮朋友的热望,我也要坚持下来。

我正想与他谈谈海边那个老太太,谈谈她怪异的预言,小涓进来了。她还完全是个孩子,年龄比阳子还要小好多。她常常是毫不掩饰地顽皮。她的眼神,缩起的嘴角,都有一种奇怪的顽皮神气。她很尊敬我,可是她表示尊敬的方式总是让人不能接受。她这会儿大大咧咧地放下一个朱红色挎包,扯着腿上套的护膝,胡乱扔到一边。她跳跃着,嘴里哼着一支歌,到另一个屋子里去了;一会儿,她端来大大小小的杯子,像一个家庭主妇那样给我和阳子每人倒了一杯饮料。我们于是一边啜着饮料一边讨论问题。小涓只有这时候才一声不吭,她在听。待她慢慢听出了眉目,就立刻发表意见。她的意见简单明了:“去,怎么不去?傻子才不去!自己有片葡萄园多好哇,随便吃葡萄,到了夏天大家都去乘凉、摘葡萄。我们都帮你摘。去干好了,宁哥。”

奇怪的是她这样鼓励倒使我犹豫起来。我想,天哪,这可不太妙——在一个孩子眼里的那种好事,那种简简单单就会获得的成功,往往都是极不可靠的事情。不过这种念头只在脑际一闪而过。我对小涓说:

“那你准备好去吃葡萄吧……”

小涓拍着手笑了。她转过身去。她的轮廓很美,人长得很苗条。她的体态让我想起了一个人……不过那个人比她安静多了。

我与阳子讨论了事情的每一个细节,比如我们这笔款最后怎么来偿还,具体由谁去处理,等等。后来我们又一块儿找了吕擎商量。我们从头计划,一切都做得很细。

城里的朋友都看出,我再有不久就真的要动身了。我的事经杂志社一传,有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他们无一例外地感到吃惊。他们大概以为我成了怪物,再不就是突然在一个早晨疯了。真是的,这个年头儿要拥有一份好的职业,那是比登天还难啊,有人竟然要主动放弃……接连不断有人到我们家来打听虚实,用怪异的眼光看我。他们长时间看着我的脸,好像我已经染上了葡萄汁的颜色。

梅子脾气越来越躁了,她再也没有我们一开始讨论时的沉着和幽默了。她用一个女人全部的力量来阻止我。连小宁也感到家里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危机,并且从一开始就站在了母亲一边。他说:

“爸爸不要走。”

“儿子应该支持爸爸啊。”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儿子。”

“妈妈呢?”

问得好。问题就在这里。我给他擦去手上的灰渍,试着说:

“你应该支持爸爸啊,你是个男子汉;你也到葡萄园里去,那里比城里要好上一万倍。我们全家都种葡萄,和叔叔伯伯们一起。你就在那个平原上读书,你会长得很高。你看,这个城里的烟雾把你弄得脸色发白,身上脏脏的。那里有干干净净的沙子,有一片一片的绿树,有大海,各种鸟儿多得数都数不过来。难道你不喜欢这些吗?”

“喜欢!”

“那就好了,那就该支持爸爸了……”

小宁又欢快又疑惑地看着我。不过到后来他还是咂着手指到他母亲身边去了。

“你毁了自己,也毁了我们娘儿俩。”

她总是重复这句可怕的话。这种重复弄得人心烦。我咬着牙关,手里的一本笔记重重地抛到了桌子上。

梅子哭了。她哭出了声音。这简直不像她自己。我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哭。她哭得毫不出色,只是哭着。当然了,也就是这种哭声把我的心给揉皱了。我不知怎样才好,在外间屋里走来走去。后来我走进里间,想让她安静。可是她越发不能安静。她的胸脯急剧起伏,两手拧着,像要把手指拧断。我想她真的害怕了。作为一个女人,她经不起这种颠簸。不过事情真的要从这里开始了,我无法在这座城市里再待下去。我觉得这里的一切正在把我淹没,我必须挣扎出来喘一口气。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它关系到我的生死存亡……可是她在哭泣。这是谁的过错?这座城市的过错,我的过错,或者她的过错?都不是。我不知道。

我只是知道,在任何时代里,都会有人走进或走出一座城,城市并不一定使每一个人都感到受用。比如说我,今天一定要背弃它,从而走向那个葡萄园,走向那片原野。我感到自己需要一片土地,它起码可以使我像一棵树那样扎下根来……梅子!我已经疲惫不堪,我脚上已满是裂口——我还要穿过那片平原,走完那么长的路呢。我没有更多的力量了……我轻轻地松开了她的手:

“你不该用哭声送我,梅子。你会阻拦我,不过你使用的力气已经太大了……”

我对她已经不存奢望。我明白这一次远行仍然只会是我自己。我不抱怨什么。我应该忍受,应该倾听。好了,我明白了,继续打点行装吧。我相信世界上再也没有比我更犹疑更迟缓的准备者了,因为我这个决定的确已经很久很久了,直到今天还仍旧不能上路。我只是在四十岁的时候才伸出了手指——那一刻它没有颤抖,只一下就把清晰的指印按在了契约上。就这样,我得到了一份土地。

在我一切准备妥当、即将离开的时候,严厉的岳父出现了。

他像个胸有成竹的将军一样横在我前进的路口上。他的话一开始很简单,只说:“算了,你连想也不要想这事儿。”

我沉默着,琢磨怎么回应他老人家。

他脸上的皱纹不停地活动,那双沉沉的眼睛看着我。

我终于吐出一句:“为了这一天,我已经准备了很久……”

“多久?原来你是蓄谋已久……”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真想迎着他大喊一声:“是的!是的!”这会儿我闭上了眼睛,压抑着胸间即将喷涌而出的愤怒的岩浆……蒙冤的父亲在盯着我,这目光让我不敢抬头。我的脑海里又一次闪过那一天——岳父又谈起了他在山区和平原的生活,那些血与火的经历,每逢这时候,除了岳母偶尔插话之外,全家人都要洗耳恭听:

“……不错,我参加了对这几个叛徒的审讯!有的人曾经因为‘六人团’的案件平反,也跟着平反——我说这不行!这是两码事!他们除了与‘六人团’有牵连,还有别的呢;就算‘六人团’是一个冤案,别的呢?在我的主持下,案犯重新押起来……也许这太严厉了一点儿,可是没有办法啊,当时正处在你死我活的关头,我们牺牲了那么多人……”

我当时两耳响起了巨大的轰鸣声——我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这样的毛病,只要一听到一些敏感的字眼,耳廓里就会震响起这种声音,接着在长达一两分钟的时间里什么都听不见……“六人团”——这是母亲和外祖母在世时提过的,她说到它时脸都变色了,说那是自己队伍里的一个冤案,一拨人对另一拨人下了狠手,杀掉的都是纵队的创立者,其中有的还是从国外回来的……“你父亲几个人就因为同情‘六人团’,后来也被关了起来,幸亏案件平反得早,要不也会处决。可是审他们的人仍旧咬住别的问题不放,就这样你爸再也没有翻身……”

那一刻我紧紧盯住岳父。我的嘴唇发颤。

“我们都是纵队的人,我盯了他们已经好久了——有的人身份变来变去,那也是斗争的需要。可我是决不会放过一个坏人的……当然了,后来又有别人接手了这个案件,我到南边去了……”

……那是一个无眠的夜晚。我一整夜都听着他们母子的呼吸。天亮以后梅子看着我的脸色:“怎么?不舒服?”我摇摇头。

一块沉沉的石头压着我。我一次次远行,想把它抛在遥远的旅途上。是的,岳父说得对,我蓄谋已久。

接上所有的话我都充耳不闻。我执意离去。后来岳父那边就没有消息了。我推迟了行期,试图从梅子嘴里探听到一点儿什么,可她守口如瓶。这样过了两天,梅子搬到娘家去住了。紧接着传来一个讯息:我完全可以不考虑他们这一家人了,完全不必了,因为我走开的时候,也就是我和梅子分开的时候。

这深深地震撼了我。我知道这可不是玩笑,也是我从没想到的。我居住的这个房子也是梅子父亲搞来的。我在这座城市里如果失去了他们,可以说没有立锥之地。要知道我是一个人曲曲折折走到这座城市里来的。我踏过了大片的荒原和一座座的山岭走过来,在这里安家立业。我对他们心怀感激,从没有背信弃义,也没有伤害他们。为了梅子,这时候我真的犹豫了。我想抱一抱自己的小宁,想把心里的话向他诉说,可他也被母亲领走了。

深夜,我正在床上辗转反侧,突然有人在窗棂上轻轻敲了一下。我马上想到了梅子,呼一下坐起来。

我去开门,真的是她。她在门外说不进来了。我打开窗户,她就在那儿抱住了我的头,抚摸着我的头发。我感到了她的泪水。我说:

“你真的要……要那样吗?”

她说:“我想问你。”

“我真的要走。”

梅子没有吭声。

我说:“如果真的因为这个分开,那咱俩可就活得太窝囊了——”

梅子又一次哭出了声音。我替她擦去泪水。我觉得今晚天上的星星就像岳父沉沉的目光。

“我很快就要走了。不过我安排停当了就要把你和孩子接到葡萄园。你听到了吗?”

黎明前的一段时间,我又一次给她讲了一家人出城的故事。那正是我们家的故事——这个故事说明,我们一家原来也是城里人,只不过在某一天、因为某种原因,他们弃城而去……

那也是一个秋天,是晚秋,树叶被寒风驱赶着,全扫到了墙角旮旯、坑坑洼洼处。海边小城的凌晨显得格外冷,好像马上就要到了严霜铺地的日子。一辆马车驶出了街巷,车轮碾着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离太阳出来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到处灰蒙蒙的。当天刮着北风,这就意味着一路上都要顶风而行了。赶车的是一个中年汉子,头上过早地围上了蓝色围巾,坐在车辕上,不时看看车里。车上装的是几只木箱和一些大大小小的包袱,杂物中间挤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和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她们神色凝重。年轻一些的女人一出城就往北遥望,老太太就拍拍她的肩膀,又把滑下来的紫色毛巾给她围上去。“还要走多远?”“两个钟头,顶多三个……听见海浪声也就差不多了。”老太太像在安慰她。

马车夫不说话。他知道雇这辆车的主儿是谁,知道这是出门逃难的一对母女。刚刚驶出的那个大院是全城最著名最显赫的府邸,以前想进去一次都等于做梦。如今这一家人遭了大难:老爷被人暗杀,剩下的一个男主人也被刚刚进城的一伙人逮捕,府邸被征用了。转眼之间,这对母女成为天底下最可怜的人——她们这会儿要逃到海边的荒原上,去那里找一个草窝安顿下来。

出城前老太太对马车夫说:你就把我们往北——最北边拉吧,等你听到海水声了,再也没路走了,那大约也就是到了。马车夫不太明白,说再远也总该有个地名吧?老太太说暂时还没有名儿,因为那里还不是一个村落,那里只有一户人家,有一个老人在等我们……马车夫在不解和疑惑中摇动着鞭子,一直寻着往北的路径。

大约走了两个多钟头,城郊的村落再也看不见了,前面渐渐出现了一片生满茅草和灌木的沙野,道路也变得越来越窄,路软软的。马车夫担心车轮陷在沙里,好在车负的重量有限。最后的一截路两个女人和车夫都下来走,只让两匹马拉着那几只木箱和包袱。老太太被女儿搀扶着,小心翼翼地绕开沙地上的酸枣棵和灌木丛。

太阳已经偏西了,如果在天黑前仍然找不到那个地方,这一夜就要在荒原上露宿了。马车夫有些不安,问:“你们以前来过吗?”她们只好摇头。他叹了一声:“这还有谱吗?”她们求他再忍一忍,也许等一会儿——也许说到就到了。“如果提前有个准备就好了……”他咕咕哝哝,开始埋怨。

这时候最后悔的就是老太太了。是的,没有任何准备,因为世事发生得太突然了,眼前的这一切简直就像一场噩梦,一场突来的骤雨。不过一切总还值得庆幸:正在她们母女俩走投无路的时候,竟然记起有个人就在远处等待她们,而且这场等待从十几年前就开始了!如果这不是由神灵一手安排,那又该怎样解释呢?

几十年前,刚刚主持府里事务的新主人想让老大不小的男仆清滆成家立业,给了他很大一笔钱。谁知这个清滆说老爷一家待他恩重如山,无论如何也不要这笔钱,死也不离开,说要在府里服侍一辈子。这可怎么办呢?从海外归来的老爷一脑子新思想,严厉批评了他,一定让他早些自立。清滆没有办法,最后哭着离开了。但他并没走得太远,而是出了城一直往北,在海边买了一块荒地,搭了座茅屋、种了片果树住下了。他只花去了那笔钱的几十分之一。他回过府里几次,有一次竟说道:“我不会去别处的,我就在那儿等老爷一家。”

而今看,这真是一句令人心惊的谶语。

马车在荒原上走啊走啊,最后艰难地徘徊起来。当太阳快要落下去的时候,母女俩终于大声呼喊起来:那个瘦骨嶙峋、剃了光头的男人正站在一片晚霞中呢,他在向这边遥望……

他真的等到了府里的人。

“我的眼神不好使了,天哪,天哪,这真的是太太和小姐吗?我的天哪……”清滆大声喊叫,于是母女两人明白,他的耳朵也不好使了。

老太太对在他的耳边说:“清滆,是我们,我们真的投奔你来了……你当年的那句话算是说着了,我们娘儿俩真的来了……”

“老爷他们呢?我是问——老爷、老爷……”

“再也没有老爷了——今后只有这幢茅屋,只有我们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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