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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女教师》

有时我想,一个人沉迷于心事重重的游荡之中还真不错。人在特殊的时刻里,会觉得除此而外已经没有了别的过法。这大概是一种根性,它或许就是从我童年的朋友——拐子四哥那儿来的。一种不停地在土地上奔走的欲望驱使了我。就这样,我从小走到大,一路看到了崭新的和陈旧的城市,看到了宽宽窄窄的河流,看到了褐色的、红色的、黄色的和黑色的泥土,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植物……这一派斑驳令我有说不出的愉悦。“又要出去吗?”梅子好像把这句话挂到了嘴边。我点着头,一边熟练利落地整理背囊。我的行装很简单。我的大背囊和旅行用具都是在地质学院和03所那时候用过的,也是我专业行头的一部分。它们已经用得十分陈旧。

那次出发一开始就让我心情激动,步履也有些莫名的慌促。前方有什么在等待我吗?这在事后想起来还觉得有点儿奇怪——当时恨不能一步就跨到目的地。到了那儿之后,把要做的事情赶紧做完,又萌生了另一个念头:到海滨园艺场去一趟——这会儿好像觉得如果不去那儿,就有什么东西让我放心不下似的。

我就那样匆匆赶去了,住在了园艺场的招待所里。

那是个非常诱人的环境。当时正值深秋,满园的果子都熟了,秋风在园子里吹拂,到处都是扑鼻的香气。我住的招待所正好离果园子弟小学不远。在孩子们的欢歌笑语中,我注意到了一位女教师:她看上去与当地人是完全不同的,大约有二十三四岁,或许再大一点儿;不过她的确很年轻,举止间却透着一股特别的成熟和爽利。她的脸庞有些红,好像总是挂着一层极其细密的汗珠。我一眼就看出她是这个园艺场里一个奇怪的存在,但是与这个时代里那些美丽而时髦的青年毫不相干。她看上去端庄、矜持,还有一种特别的温柔与随和。她跟园子里的陌生人和熟人一样地点头微笑,亲亲热热地打着招呼。孩子们围着她,她抚摸着他们的小手、头发,一脸的恬静。我觉得她在这儿过得不错,正享受着一份从容自信的生活——而这在今天一般而言是极其难得的。我凭直觉就可以明白她不是当地人,而且也不是来自附近的城市。我想她可能是一个刚刚分配来不久的大学生——可又很快否定了这个判断,因为一个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不会像她这样安静和沉着,也不会像她这样热情和练达。

早上我到园子里散步,正好碰上她在一口石砌水井旁洗衣服。她起身提水,倒水,全然没有看到我走过来。那一天她穿着蓝色的条绒长裤,红色的上衣;她的两条腿显得很长,腰那么柔软。她一下一下缓缓地搓洗衣服,像在干着一件最有趣的事。我继续往前走去,踩着满地落叶。果树下面,洁白的沙子上生长着茂盛的千层菊花。我从那儿走过,看着落叶哗哗地在地上滚动。

秋天正在深入,接着又该是冬天——我在这片田野、这个果园里寻找什么?难道在我来说这是一次次没有终点的游荡吗?我深深期待的又到底是什么?!

我在千层菊花旁边久久地寻思。

我后来时不时地想起她,虽然对她还一无所知。她很美丽,那双漆黑的眼睛当时只是轻轻地瞥过来一次——她还不认识我。日后我才知道她叫肖潇,是从很远的一座城市里主动要求来这儿工作的。她的父母至今还在那个城市里生活,那里还有她的哥哥、弟弟。她的做法令人费解,独自一人生活在这里,当地没有一个亲属,这至少在一开始会招人议论和猜测。可是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好诧异的。我不知为什么觉得她正好属于这个果园,属于大海边的丛林。在这个深秋里,她在浓绿茂盛的树木间活动,构成了多么和谐的一幅图画。

我们后来交谈起来,彼此竟没有像刚刚相识的人那样隔膜。那时只是随便地扯起来。她好像一点儿都没有把我当成一个陌生人。她对所有的人,比如那些两手老茧的园艺工人,还有到场里来出差的各色各样的人等,都一视同仁。她可以无拘无束地与任何人谈话。不过当她得知我的出生地就在这儿,特别是我作为一个地质工作者曾数次来大山和平原勘察时,当即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她甚至让我看了小小的办公室。这个简朴的地方拥有一架破旧的风琴,她为我一边弹琴一边唱歌。老实讲,她的歌喉并不怎么好,却极其质朴,流露出少见的率性。我站在一旁,长时间地伫立。那时候窗外风和鸟的啼鸣、树叶的沙沙响声都混合在了一起。她的歌声好像是为大自然做出的和弦。我注意到她的办公桌上有一本诗集。令我惊讶的是,那正好是一本我喜欢的书。我拾起来翻着,飞快地翻着书页。她笑了:“你找什么?是不是找这个?”说着把书拿到手里,轻轻地翻了两下。一片绿色的树叶掉出来。我把树叶接到手里,一种淡淡的清气立刻飘进肺腑。我发现就在夹放树叶的那一页上,有我要找的那一首。肖潇点头:“我刚来这个果园时随身携带东西很少,可这本书还是带来了。是老师送给我的。他是个大胡子,一个倔犟的好人。”

那一天我们一起到园子里散步。我们沿着一排很大的李子树、迎着晚霞向西走去,一直走到了芦青河边。傍晚的河水十分安详。我们甚至看到了河边苇丛旁一尾一尾小鱼。它们游着,不慌不忙,也是那么从容。在这暮色的河流里,在这不停地奔向大海的一条古老的河流里,我看到水藻也在默默地浮动,等待着黑夜的来临。

西面的云彩烧得暗红。云彩上方已经出现了一两颗星星。太阳就要沉没了,水汽沿着苇棵、荻草和蒲丛弥漫起来;河对岸有水鸟扑扑拍动翅膀的声音;远处,好像有什么小动物跳进水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我们沿着河堤向南走下去。

肖潇说:“我今天过得很愉快。很久没有这么愉快了。这个晚上我才明白,原来我也很想念城里啊。”

“每个人都是这样。在一种环境里过久了,就需要另一种环境。”

肖潇把手抄到做工非常讲究的上衣里,站下了。她看着前边,一会儿又往前走去……月亮出得很早,我们踏着皎洁的月光,直走了很久才返回场部。

夜晚,她一个人又弹起了那架破旧的风琴。她的歌声洋溢着欢乐。我被这声音召唤出来,走出屋子倾听了一会儿,直到风琴的声音消失、夜露打湿了我的衣衫。

这次果园之行留给了我什么暂时还不明白。我只是知道,有一个人更早地告别了什么,又开始了什么。她竟然比我更早地出城而去,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园林。我觉得她眼下的日子令人羡慕。

园子里清新的空气和孩子们响亮的笑声,都是我极其需要的。我长途跋涉的疲惫好像一瞬间就被涤荡了。我觉得肖潇是一个聪慧的姑娘。那时我想了很多,也想过她离开那个城市的原因。那里或许有什么深深地刺痛了她,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一个年轻姑娘的独自出走很容易让人想得很多,比如说遭遇背叛之类。可我很快就否定了这种想法。人们常常会自觉不自觉地陷进一个俗浅的故事里去,会用那样的思路想问题……实际上关于她的一切都那么平常。她在那个城市里的生活是自然而然的,父亲母亲十分疼爱她。她不在亲人身边,他们牵挂她,思念她。两个老人在她决定离开的那个关键时刻,并没有强烈地挽留她。他们信任自己的孩子。在老一辈人看来,孩子长大了,也就有理由决定自己的一些重大问题,包括出门寻找崭新的生活。他们只是给了她一些适当的提醒。当然肖潇也费了很多周折——从那个城市到这个果园有一段艰难的历程。她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这片果园的,然后就萌动了一个想法。她也知道天底下不会有一片绝对安逸的绿色,那里也不会仅仅给人以安慰,甚至会有比蒙昧和寂寞更可怕的东西。那里绝不仅仅只是一份宁静和浪漫。可是那里毕竟有她最需要的东西,有她在那个时期最想要的选择,这就够了。

我曾问:“你离开那座城市很久了,你经常回去看看吗?”

“当然想那样。不过如果这里忙起来,也就顾不得了。”

我讲了一些城里的事情,她听着,好像没有多少感慨。

“你不想家里人吗?”

“想,怎么会不想。”

她又说思念就像金钱一样,积攒得越多,花起来越痛快。当她好久好久没有见到他们的时候,那会儿真想一头扑进他们怀里——对一座城市也是这样。她急匆匆地踏上旅途,像离弦的箭一样飞向她的出生地,在那里,热乎乎的一切都在等待她;随着越来越接近,一种熟悉的气味会扑面而来。她扑在母亲怀里、伏在父亲肩头,就像偎在了这座城市的怀抱里。她的兄弟环绕着她,大家的脸庞紧贴在一起。那是一个多么动人的欢聚场景,我完全想得出来。

她在园子里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每天和孩子们在一起,教他们唱歌识字。她像他们的大姐姐,又像他们的母亲。有时候她要抱住他们,比如说他们从树上滑下来的时候,她就要把他们接住。有时候,她还要亲吻他们的脑壳,比如当她觉得他们发烧的时候,就用嘴唇试试他们额头的温度。也许就因为这样生活久了,才使她越来越像一位母亲。

她给我讲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她讲夏天里到海里洗澡,渔民们怎样逮到一些活鲜的鱼,让她一起去拉网绠,等等。她还告诉我冬天的茫茫大雪怎样覆盖了整片果园和海滩;告诉我怎样到结冰的河面上用一种奇怪的工具逮鱼。果园里的老工人一到了冬天就打扮起来,戴上皮帽,打上裹腿,到河里海里去了。他们总是吆喝她一块儿去,让她做帮手。她一点儿不怕冷。有一次,她的手被钓钩的丝线勒破了,她还是一声不吭。捕鱼的人没有发现钩丝沾上了她的血。她回忆起这一切的时候是那么愉快。冬天里,雪野上奔跑着各种野物,它们小小的蹄印绘成了美丽的图案。她现在已经可以毫不费力地根据蹄印辨认出各种动物来:“这是野兔,这是獾,这是狐狸,这是一种长腿鸟,你看,这是野鸡……”

她认识海滩上数不清的花草,各种树木的名字都叫得上来。我觉得她真了不起。一般的城里人只认识李子树、梨树和几种苹果树。她领我去看了一棵樱桃。这棵樱桃大极了。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大的一棵樱桃树。当时樱桃早已经收获过了,只剩下了朱红色的像刷了一层亮漆似的树干、它的漂亮的叶子。她告诉我,这棵樱桃树一次可以收获两马车果子。我有点儿不信,可是她坚持说这是真的。

我想到了春天,樱桃开花的时候,那真是漂亮极了,樱桃花蒂梗特别长,樱桃花瓣特别白。

“你知道这儿的李子树有多么大吗?”她问着,后来把我领到了果园的西南角上。

那里有一口砖井,就在井的旁边,我看到了一棵真正的树王。这棵李子树的主干大约要三四个人才搂抱得过来。粗粗的树干长到一人来高,又分成几个巨桠向下四下伸延。每一个巨桠又长出无数的大大小小的枝杈。奇怪的是它的枝桠差不多都长在了一个水平面上,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摇篮床。我们都攀到了树上,每人坐在一个摇篮床上,在风中随李子树晃动。我一看到这棵李子树,心中就怦然一动。我想起了童年的那棵树:它们之间何其相像啊!当年的大李子树下也有一口砖井。仿佛一切都在,只是没有外祖母了……“到了春天,这棵李子树结出一团团银色小花。那时它就是个花王,数不清的蜂蝶都围着它旋转,嗡嗡叫。银花和蜂蝶像一片白雾……这棵李子树不知活了多少年,它就是园子里的尊长。”

后来我们又看了几棵高大的梨树和品种奇特的杏子树、桃树。每棵树在她看来都有自己的性格,它们结出的果子是什么样子,什么气味儿,都被她描述得活灵活现,我仿佛亲口品尝过这些果子似的,已经满口甘甜……我记忆中的那片园子还要往南,正处于园艺场的南端,至少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它几经变迁,历尽坎坷,有时衰败有时繁荣;它的规模比原来或许已经小了很多——果园的四周在几十年前还是很茂密的丛林,到处都是柳树、橡树和高大的杨树,里面有数不清的野兽,有真正的猎人,还有靠采药为生的一生出没丛林的人;他们的生活就是一部传奇。仅仅是十几年的时间,这一切都消失了。我们毁灭一种东西是多么容易……而今的小果园已经并入了国营园艺场,有了农学院和林学院的毕业生,有了我们自己的园艺师,但愿他们会更好地照料它。

“你想听听这里的故事吗?”肖潇问我。

她接上讲了很多果园里的故事。这些故事在我听来都平淡得很,够不上新鲜。但肖潇自己早已溶解于她的故事里去了。她说正因为这一切每天都在发生着,所以才改变了她在这儿的日子。她对这些一点儿也不觉得厌烦。她觉得这里最令人羡慕的倒是这一片绿色,是这里的安宁。可接下去肖潇却告诉我,这里也有坏人出没,有一些完全可以称之为强盗的人物,他们在林子里拦路、掠夺财物。这使我深深地吃了一惊。一个很好的园林故事即刻变得兴味索然。我感到了恐惧。

肖潇笑了:“哪里都一样。你这样的人还会害怕吗?”

主要是扫兴。我觉得我们的故事里不该有这样的一笔。

她说:“一片林子里必然会有各种野兽……”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眉梢上跳动着极其令人神往的东西。她比我想象的还要成熟。我相信她在那座城市或这片园林里,在她仅仅生活过二十几个年头儿的这个世界上,已经获得了至为宝贵的什么,她远不是那么稚嫩的人。她的目光极其犀利。她的胸间潜有一种过人的心智。她如果想要攫取什么,我想大概也会成功。她在当代生活里不会是一个弱者。由此我更加坚信,她离开那个城市并不是一次退却,而是一次积极的寻找。

我在快要离开的一段日子里与她接触多了一些。我们不由自主地扯起了什么生活的意义啦、价值啦,都是一些很大路的话题。可是这些话题并没有因为被人嚼烂了就变得索然无味。但是我闭口没提那棵大李子树旁的故事,没有说到树下的那座茅屋,茅屋里不幸的一家,特别是有一个蒙冤的父亲……这些话题实在太沉重了。

当我发现自己在这个果园里已经住得足够长了时,不禁有些惊讶。走的那天我因为动身太早,生怕打扰她的休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找她告别——看上去她只是我在旅途上所结识的无数人中的一个。不过她会让我记住的,并且很难在短时间内遗忘。

我重新踏上了旅途。后来我竟有几次机会路过肖潇以前居住的城市,不过没有停留。在我看来这座旅途上匆匆而过的城市也多少有了几分亲近感。这座城市喧闹如故,一切照旧,可是它最好的一个女儿却离它而去了。

有时我想起肖潇一个人待在那样一片果园里,又觉得她有些孤单,这种孤单似乎不应该让一个女孩子承受。回忆跟她相处的那段时间,我们竟然没有多少陌生感。互相谈了那么多,就像一对相熟很久的朋友。可是直到分手,她大概连我的名字都没有记住。而我却很难忘记她的名字。那一次我究竟怎么住进了那个果园,并且一口气滞留了那么多天,连自己也想不明白。

后来又有机会路经果园,因为行程紧迫没有在那儿停留,也没有跟她打一声招呼。像往常一样,我只是一个人,从那片平原上穿行而过。

《月下茫野》

在正式获得这片葡萄园之前,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挚友,我童年时期的兄长:拐子四哥。他现在仍住在园艺场西南部的一个村子里,离大海的距离不过十四五华里。

我们那一次玩得真够痛快,喝了很多瓜干酒。拐子四哥已经显得有些老了,窄窄的额头四周渗出了微微有些发红的白毛。像过去一样,他翘翘的鼻子还是那样可笑。五十多岁的人了,才刚刚结婚。他的老婆万蕙大约比他年轻十岁,长得肥胖,见了我没有一丝生疏感。她张罗不停,为我们做了一些乡间菜肴。我看得出,拐子四哥结婚后过得也并不那么得意。他烦躁不安,满腹牢骚,尽管将这一切在我面前竭力加以隐藏,可我还是看得明白。我询问了他这些年的生活,问他那条拐腿下雨天里还像过去那么疼吗?他一一回答,笑微微的。是的,他也许还想一拐一拐地走下去,走到很远,留下一些深深浅浅的脚印。他要我好好看看他这座小房子,这个全村里最破的土屋是他几年前一手造起来的。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见到的拐子四哥连这样一所小屋也没有。那时他从东北一所兵工厂里刚刚回来,没有老婆,也没有住处,只带着一肚子的辛酸故事。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一个传奇人物,是一个活生生的谜语。他满腹经纶,又放荡不羁,一天到晚在辽阔的海滩平原上游荡。那时他是惟一一个愿意与我交谈、领我玩耍的人。如今看那是他的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而我当时是这片原野上最孤单的一个孩子。我从他身上汲取了那么多的欢乐……

我饮着瓜干烈酒,问:“还记得海滩上的那片果园吗?”

拐子四哥说:“有点儿。”

不过他也说不出果园现在是什么样子,他大约很久没有到那儿去了。

我又问了很多这些年园艺场的事情。我发现拐子四哥并不比我知道得更多。他重复的差不多全是一些老话:很早以前那里是密不透风的丛林,他的爷爷和老爷爷都在林子里迷过路,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父亲到了东北,再后来就进了兵工厂。那时候战乱刚停,他们的兵工厂还是一个准军事部门。他背着漂亮的匣子枪,有多么神气……他的很多浪漫故事是跟枪连在一起的,他从很早以前就给我讲过很多。所有的人都喊他“拐子四哥”,他差不多成了当地所有人的“四哥”。

我很想告诉他我在果园里看到了怎样一个人,告诉他我见到的这个姑娘以及……我没有说出来。我还是有些顾忌。

拐子四哥和我谈到了深夜,把他的小油灯一次一次拨亮。我们在灯下吸着劣质烟草。大老婆万蕙在另一间屋子里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我提议出去走一走,拐子四哥没吭一声就和我出去了。

多么皎洁的月光!到处一片银辉!在这样的月野之下,人一下就陷入了美好的怀念和忆想。从这儿往西不远是芦青河,往北就是茫茫海滩,这里到处都踏满了我和他的脚印,那时我还是一个纤弱的少年,跟在一个一拐一拐的瘦高个子身旁——时光一晃就过去了几十年,而今我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旁,回到了月光照耀的这片野地,这一切简直像梦境一样……拐子四哥的烟斗一闪一闪放出红光,我看见月光下映出一张古铜色的脸,这张脸上皱纹纵横,有着一双好看的眼睛。他戴了一顶黑色的泛着汗碱的脏腻帽子,帽檐拉得很低。他一拐一拐往前走去,我紧紧伴着他。我们走得很慢,只是随便地往前走。他长时间不吭声,后来拔下烟锅,突然问我一句:

“日子过得和顺?”

“和顺。”

“那你怎么老往外跑哇?”

“我有事情……”

拐子四哥用烟锅敲一敲那条伤腿的膝盖:“谁没有事情?你要过日子哩。”

说到过日子,我想起了别的,说:“有一个人——一个姑娘家,还没到独立生活的时候呢,父母疼爱她,千方百计地照料她,可她自己从一座大城市跑到海边果林里来了,而且——”

拐子四哥打断了我的话:“你在说谁?”

“是一个姑娘——她一个人舍下了家里人,所有的亲人,住到了园艺场里。这里又没有她的恋人,而且看样子,她也没有失恋……”

“这种事你不会知道。”

“知道。一个失恋的人能看得出来。我,我们,世上一多半人大概都失恋过。可是人在那时候会有一副不一样的神气,他们脸上打了记号。我看得出来——这个你也明白。真的,拐子四哥。”

他笑了,咂着嘴。

“所有失恋的人都容易看出来。不过她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失恋的人不会像她那样,从从容容和和气气。你听明白了吗,四哥?”

他收起烟斗,盯着天上疏疏的星斗,转头寻找着北斗七星,咕哝说:“‘从容’?哼哼……那她是还没到那个年纪啊……”

我逗他:“你就是一个失恋的人。”

拐子四哥朝我眨了眨眼。

很远很远的那片月影里有他的家,他那个小土屋里正响着老婆万蕙均匀的鼾声。我知道四哥的命已经与那个女人的命合在了一起。可我总觉得他还是一个失恋的人……他差不多一生下来就注定了是一个被遗弃的人、一个失恋的人。我所以对园艺场子弟小学的女教师感到惊讶,是因为一个人这么年轻,竟然可以背弃一座城市——她背弃的其实是现代与时髦。而在别人,在大多数人那儿都是反过来的,他们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蒙头扎进热热闹闹的城市里去,直到死也不出来!所以说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这个故事倒也足够新奇的,它简直有点儿不可思议。如今这个姑娘在园子里生活得很好,一天到晚微笑着,领着一大帮孩子。

我挽着四哥的胳膊向前走去了。后来我发现我们走的方向,正是那片国营园艺场——它在月色朦胧的莽野上黑魆魆的,伸向北面的一端显出了深色的轮廓。

“啊呀,好大的月亮啊!把海滩上的树啊草啊都照亮了!伙计,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月亮地里去河边踩鱼的事吗?”

四哥兴奋起来,大声喊着。我愉快地回答他:

“我全都记得,当然记得……”

第二天又是一个晴朗月夜,我和拐子四哥同样睡得很晚,喝了酒,然后一直走到了野地里。四哥先是伴我走了一会儿,后来见我一直往前,就没有随上来。他可能以为我又要走向那个园艺场,或许今夜要找什么人的——其实我只是随便走走。我回身喊他,他却坐下来一个人吸烟,朝我不停地摆手。

我一直往前走去……停下步子的时候,这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园艺场的西边一点儿。我心里可能仍在挂记那片荒芜的园子。然而从这里去那儿要走上半天,这段距离实在太长了。月色下的海滩莽野空无一人,多么寂静。海边的月亮越升越高,整个沙滩铺上了一层荧光。

静静呆立,可以听到不远处的水声,那微微的声息像是儿童戏水,是水浪在一下下抚摸沙岸。没有风,海上的每一点儿声音都清晰可辨,甚至可以捕捉到鱼跳溅水。一只飞鸟从大海的方向折回,不知是迷路还是追寻同伴,翅膀匆匆掠过气流时发出了咝咝声。另一只小些的鸟儿在低空里跳荡,嘴里抛出一连串细碎的呢喃。这片茫野啊,每一个角落都如此熟悉,恍若昨日,它既深深地诱惑过我的童年,又吸引了我中年的脚步。从园艺场的西侧一直往北,踏着一片平平展展的荼草和莎草往前,不断地惊起一只野兔、一只准备歇息的大鸟。

海浪声越来越清晰的时候,一抬头又看到了那幢海草小屋。那是毛玉的居所,它孤零零地踞于一片破败的园子当中,海草屋顶在今夜泛着童话般的光泽。如果放低视线,远远看去可以将这座小屋想象成一条不大的小船,它正行驶在波浪起伏的青草的海洋上。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小屋主人,那个古怪的老太太正怀抱那只黑白大猫,伏在窗前看着今夜月光。

我踌躇了一下,迎着那座小屋走过去。

在离它几十米远处我渐渐放慢了脚步。我正在犹豫是绕开它还是走进去的时候,突然发现了有什么在小屋那儿活动。我蹲下来凝神盯住——真的,小屋的木栅栏墙上有一个活动的影子,是一个人,他翻身跳了出来……这个人一落地就踉跄了一下,差点儿跌倒。他急急地爬起,然后一直向着东南方向一跳一跳地跑开了……

月光下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但能分辨出这是一个高个男子,一个青壮年。

我停留了十几分钟,继续往前。有了这一幕,我不想突兀地造访这个老人,而是小心翼翼地从小屋西侧稍远一点儿的地方走过。不知那个男子是不是夜入民宅的盗窃者?如果是,那么他一定会大失所望的——我以前到过小屋,知道里边没有任何让人垂涎之物。

我回身看着小小窗户透出的微弱灯光,心里一直纳闷……

我准备折回了。可是刚刚走了没有多远,又一次看到了怪异的事情——就在小屋东南,离我几十米远处,有一个人影正在一丛苫草下边闪过。那是一个人猫着腰走路——对方大概知道已经被我发现了,这会儿索性站了起来。

我想这就是那个翻墙出来的家伙,但仔细一看才知道是另一个人——这人尽管戴了一顶帽子,但从身形体态上看她是一个女的。我心里发出了一声惊叹。

她在原地站了几分钟,像是在琢磨什么。最后她没有转身离去,而是大胆地迎着这边走来——走走停停,像是试探一下我是否害怕。渐渐离得近了,我可以清楚地看出:一个细高身量的姑娘,戴了一顶旅游帽,两手抄在衣兜里。我担心她藏在衣兜里的手会握了武器之类。这个夜晚独自出来的女子颇不平常——想起刚刚看到的那个翻墙而出的男子,让我心里一悸。

她终于走到了我的对面。这让我看得更清——原来她穿了一身黑色夹克,裤子紧绷腿上,还束了一条皮带,皮带上垂挂了一个皮囊,里面插了一把短柄刀子……月色下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觉得一对大眼闪闪有光。她在端量我。我琢磨她是不是从园艺场出来的?正这样想着,她开口了:

“你刚刚从那儿出来?从那座草屋?”

“没有,我是从海边那儿——我散步过来,路过这里……”

她不信任的目光审视着,蹦出两个字:“散步?”

“是的。”

她抬眼去看那座泛着白色的小草屋,口气里带出了嘲讽:“咱们这里也有了夜晚出来散步的人……了不起!”

“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她把帽檐拉得更低了一点,“我想问问你,刚才你看到一个人从小屋里跳出来吗?”

我未加思索就说:“是啊,那个人很怪的……”

“你不认识这个人?”

我不高兴了:“我怎么会认识他?”

“你们不是一起的?”

“你是什么意思?”

她可能在夜色里掩着一丝得意,这会儿说:“没有什么意思。我是想告诉你,那个人是贼!”

这种判断并不出预料。问题是自己被审了一番,我也该问问她了。我问:“那么你呢?”

“我是抓贼的人。”

“真了不起。你大概是园艺场出来巡逻的人了……”

“算你说对了一半吧!”

她这样说着,转身往一旁跨出一步,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我站在原地,长时间看着这个月色里摇动的身影,又回身望望那个静穆的海草小屋……一切都像童话。

夜晚睡不着,一直在想那片银色的月光——莽野下所见到的一切。小屋,翻墙而出的身影,侠客似的高个子姑娘……如此诡谲。我想起了肖潇:她也许会为我解答今晚的谜团。一道温煦的目光正穿过遥远的田野看着我,整个夜晚都是果园的气息。

睡意蒙眬中,粉红色的苹果花像雪片一样落下来,简直要把我的全身都埋起来了。我轻轻地把它拂开。好像是在果园里,是在春天……到处都是干净的沙土,洁白的沙子发出一种甜丝丝的气味。雨水像玻璃球一样圆润,一滴一滴落下。沙子上开始萌发绿色的叶芽,接着,长长的瓜蔓长出来,瓜蔓上结出一个个金黄色的瓜。一只只小兔不知从什么角落跑出来,睁着一双锃亮的聪慧的眼睛,从容不迫地走到那株小香瓜跟前,轻轻拍打一下,把它摘走了。它们像人一样把小香瓜扛在肩头上,迈着大步走到丛林里去了。

丛林密密的枝桠像小山一样攀缠在一起。我尾随着它们,穿过一片丛林,看见了滚动着波浪的草地。很远的前方,又是船帆。那里蓝色的一片,点缀着银白的浪花。我看到了岛,岛上的灯塔,灯塔银白色的闪光。后来又是猎人的声音。一个人背着黝黑的长枪出现了。他用迷惑的眼睛看了看我,又转向另一个方向。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瞬间,我看出他的腿一拐一拐。“拐子四哥!”我喊了一声。他转过脸来,目光好像在向我暗示什么。他为什么不再开口?他为什么在用哑语制止我的呼喊?一会儿出现了一个胖胖的女人,那不是大老婆万蕙吗?万蕙也悄悄地打着手势,然后径直从我面前走过。他们两人搀扶着往前走去了。

我紧紧地跟着他们。走啊走啊,眼前出现了一条光洁的沙土路。这条路就通向那个果园。他们两人搀扶着一直走在前面。再前面,就是一群热情洋溢的儿童,他们像鲜花一样簇拥起一位姑娘——他们亲亲热热地往前走,让我空空地嫉妒。我沮丧地沿着来路往前。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一声枪响。我知道发生了什么,急急地奔跑起来……又看到了毛玉的海草房子,它的前边有一个人,正是拐子四哥。我发现他手里提着那杆枪,枪筒还冒着烟呢。再看不远处——毛玉的小草屋子旁边躺着一个男人,他蜷曲在沙地上,流出的血把沙子都染红了一片……

我说:这就是那个翻墙逃出的男人。

梦境如此清晰……第二天晚上我直接去找了肖潇。她见了我有点儿惊讶,但看上去非常愉快。我们只在屋里停留了一会儿,我就提议出去走走。

踏上园子当心那条东西大路时,月亮正好也升起来了。刚升起的月亮在法桐树冠中间闪烁出砖红色,而且大得出奇。我们一直走出了园艺场的边界,走到了那片草野上,月亮正升到了树梢上方,这会儿它不再羞涩了,明媚的笑脸照亮了无边的大地。

“昨天晚上就在这里,就是这片苫草地上……”

我指着不远处的小草屋,讲了所见到的一切。我特别细致地描述了那个姑娘的形貌,她说出的每一句话。“也许她的话是真的,也许故意骗我……可是他们如果在合伙作案,那真是傻极了。”

“为什么?”肖潇一直像听一个有趣的故事,笑眯眯的。

“因为那个老太太屋里我去过,里面什么都没有。”

肖潇摇头:“那他们就不是偷东西的人。”

“那也不一定,外地盗贼也会扑空的……不过那个女的十有八九没有说谎,她大概真的是你们场里的人。”

肖潇思忖着:“你说的很像一个人——她就是这样的高个子,刚来我们场不久。不过,她怎么会一个人窜到这儿?这不可能啊……”

“她是谁?”

“哦,我只是想起她来,还不一定……将来遇到时我会指给你看的。”

剩下的一段时间我们一直往前,走到了大海边上。今夜的风稍稍大了一些,海浪噗噗地打在沙岸上,离得很远就能听得清晰。我们在沙岸上走着,感受着大海腥咸的气息。多么好的月夜,这样的大海和沙岸竟然只有两个人享用。我说:“看看吧,如果在城里,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夜晚,这里的人会密密挤挤……”她点头。我问:“你平时一个人敢在晚上来这儿吗?”“我会约上其他人一起。”我想起了昨晚的那个姑娘,就说:

“除非是一个女侠,带上武器。”

肖潇口气里带着羡慕:“那多么好啊,那个女侠如果让我遇到该多好啊——我想我们一定会成为朋友的!我要问她,你为什么要扮成女侠?你这一套行头是什么时候搞来的?多有意思啊……”

她说到这儿,一抬头看到了那个小小的海草房子,立刻不再笑了。

“多么怪的一座小屋啊,里面的主人更怪……”她像自语。

我差一点儿说出那个老太太为我算命的事,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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